第18章 白日夢
(一)
庭院花塢一隅,芳非菩提樹下,鴛侶一雙,皆笑顏如花綻,玉音婉轉流。
正豔陽天,引頸望去,那亂紅從她眉眼之間飛過了秋千去。
是何年月已辨不清明,稍見膝下的鵝黃羅裙肆意起,耳邊生風,發梢亂舞,随身後一掌之力,身兒高揚起,落下,再揚起,再落下,長此以往,便若化作鳳翎一般,躍天空之上,直至觸到似水般清的那蔚藍。
宮牆之中,卻是那般快活!
恰這時牆花輕搖,驚起黃鹂一樹,撲朔飛到那九重天上,漸行漸遠,再不見其蹤影。
似水流年,轉瞬,花敗花落,燕去燕來,已是暮秋。
閑院秋千,又還拆了,小小一方天地,莺莺燕燕滿樹,無人踏足。
耳邊哀泣之聲漸濃,破了日光,到了獄下。
正燈色幽弱,聲聲瑤琴從門的那一頭傳來,若同泣血。
而她,跪伏門外,卻是看不太清,只氤氲朦胧間,見一素衣女子正膝上琴橫,指下風生,潇灑弄清聲,凄凄切切,聽得人肝腸寸斷。
那段時間,宮中恨事接二連三,死了許多人,親近的,不親近的,可善的,可怨的,皆是數得上來。而後來,她的父皇也咽了最後一口氣,駕鶴西游去。
到了最後,卻連昔日她的驸馬也受着牢獄之災,躲不過去死劫。
鏡前,桃兒杏兒服侍她尚了一身缟素,随午門上鐘鼓鳴,悠遠之聲傳來,白绫裝飾了整座公主驸,裏裏外外,一處不落。
随後,是幾天的齋戒。
漸漸,境況逼迫着她學會了安靜,将那葷腥、那甘蔗皆是荒廢了去,甚連盎意粗魯也不放過。端出幾分公主姿态,不言不語望着何處,也無管是否香肌瘦幾分,縷帶寬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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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內,無人敢大聲言語,映襯這上上下下的皚皚清冷色的,便由她生出了些好似自己才是那踏上黃泉的未亡人一般。
渾渾噩噩、恍恍惚惚過了幾日,若夢浮生般,且還是一場尤其惡劣的長夢。也由不住心往哪兒處走,回了神,正是夜半,眼前已是久無人煙的驸馬府。
不過這些時日,竟荒敗得這般模樣。
心中思忖着,便不由抽息了聲,盈盈淚水上湧,片刻留下兩行清淚。也不擦去,只攜一盞燈火,提袂入戶,信步其中。
最後,頓足在了一片頹敗深處的那棵菩提樹下。
良人笑魇依稀浮現眸中,似往昔從未流逝一般。或在她不曾知曉的一處,避着所有的憾事,仍是過着那平淡卻幸福的日子,無傷無痛,安之若素,直至晚年。
她久久凝視,踱步過去,微顫伸以指腹,由繩索探到蹬板,觸着木紋反複摩挲。再坐上幾坐,一恍,已是天明。
吵鬧聲入耳,惺忪睜眼,是桃兒杏兒攜幾侍衛來找她了。見那兩丫頭焦急模樣,她輕笑幾聲,将其中原由不痛不癢地帶過,稍作慰藉。
七日的齋戒過了。
到了行刑日。
後面的故事卻愈發地模糊了,只稍見得身旁景致随鞍馬颠簸。
她正停蹄地趕去某一處。
再到後來,眼前便只剩了白茫茫一片,雪花似的,落到那二人的歡聲笑語上,雖徹底覆沒了,卻又好似還能看見些什麽,若隐若現,似真似假。
随那二人暧昧軟語,相依相偎,見着是何等歡樂,畫面卻變得愈發混亂扭曲,如周遭天地傾覆擠壓而來,窒悶萬分。
而她,一直僵立在原地,遠遠望着城郊處,他們背影離去。
天崩地裂,日光閃爍,稍一掙紮便落下了萬丈深淵。
還未來得及尖叫,偏又見一片白光,刺目得很,引得太陽穴微微針痛。
伸手擋于眼前,漸漸浮現的是歪斜的學堂光景。
呵,竟是睡着了。
“醒了?”耳旁響起了馮素貞的打趣聲,“鐘聲都沒将你叫醒來,睡得這般沉,可是做了一場美妙的白日夢?”
天香頭腦尚是混沌,從那人肩處乏乏擡起頭,睡眼惺忪左右留意一眼已是空蕩蕩的書院,低頭一瞧,身前正蓋着薄薄一件外衣。
如此素白,定是馮素貞的雲衫。
一旁馮素貞見她久未答話,便微側臉以視之,卻是瞧見青灰面色,薄汗溢滲,伸手擦去些。
“是做了什麽魇夢麽?”
“無礙,只……”她輕揉額邊,嘆道,“……只夢到了些往事……”
許是言語之間太過晦暗,引得那人也沉默了,遂盈盈笑道:“也的确是白日夢一場沒錯!”
笑語幾句,見那人眉間陰霾散去方才作罷。
已天色不早,稍作收拾,馮素貞抱起另一側正睡得香甜的女娃娃到背上,三人踏着暮色出了書院,走到街上。烏衣巷口,任憑斜陽長暗影,靜靜穿梭在紛擾的市井。
街道兩旁叫賣之聲此起彼伏,看一眼那孩子仍是安谧,連長長羽睫也不曾動搖,沉得很。
“還是做娃娃好,先前都睡了一遭竟還能酣睡至此,實在羨慕。”
“天香,”那人眉目沉沉,輕喚道,“可願将汝之所願告知于我?”
“吾之所願?何為?”
見那人神色諱莫如深,便玩笑道:“莫不是要做我的神筆馬良?”
她說得何等輕巧,嘻嘻笑笑,沒個正形。
因着即不願提及那些沉重的事兒,又不願敷衍于她,便欲将其蒙混而過。那人卻看着深重,蹙着眉,微微一笑道:“敝人小小希翼罷了。”
“嗯……吾之所願啊……” 天香停下步子,思索了半晌。
“望你安好。”
“便是吾之所願。”
她雙手藏于身後,幾步蹦到馮素貞面前,擋住去路,鳳眼半彎,丹唇逐笑開。
對面人怔怔看她俏麗若三春之桃模樣,稍愣了住。
“你也聽張大哥說了,現宮中局勢如何。
皇兄本是不再準許我出入江湖了,這一趟妙州行還是我千求萬求讨來的,且押上了我後半生的逍遙日子。”
“往後,我是真真再不能來見你了,也不會再偷偷跑到這兒,只為瞧上你一眼。
我會安安心心做一輩子的長公主,直到老去為之。”
“所以,你可千千萬萬要幸福,不要留有讓我牽挂的餘地。”
天香一字一句念得清楚,言語間帶着些慘淡的溫柔,一下一下,錐子似的敲進了她心裏去。
餘晖尚未隐沒,點進她那雙眼眸裏,便猶藏了琥珀一般,通透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