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意綢缪

(一)

正日餘濃妝時辰,飯點時候,階外的行人已少了些。街道上,連攤點也所剩無幾,目之所及處,只一位面目黧皺年老的販子收拾着地鋪上的孑餘之物。

天香倚着門扇,呆呆望着街梢對面巷子口一抹佝偻的身影。

【往後,我是真真再不能來見你了,也不會再偷偷跑到這兒,只為瞧上你一眼。

我會安安心心做一輩子的長公主,直到老去為之……】

這兩句,是約莫一刻鐘前天香對她說的話語。那時,那人正逆着人流,說得極其認真。

她向來是知曉的,那人終有一日要離開,也同樣清楚,這一別,可能就是一輩子。

到死,也見不得她一面。

可那人竟這般狠心,甚不願編個好話,編個好一些的未來騙騙她。

如此不留餘地,分毫的念想也要将其拔除了……

二層後屋,馮素貞将安樂妥帖安置了,便踏着木階,緩緩從樓上下來。

整個鋪子卻是靜深,裏堂外堂前後踱步一番,尚不見天香身影。匆匆尋到階外去,方才見着妃色裙裝少女懷裏抱着一堆以麻布裹合的物什,歡悅而來。

香将零零散散一堆草藥攤在桌上,眉眼飛揚,笑道:“這些你可用得上?”

湊近來,馮素貞兩指攜起其中一片桔梗,前後仔細端詳一番,卻是神色異樣。

“怎麽?是這藥有什麽問題麽?”

“那倒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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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甚好,”見其面露寬色,天香方松心吐氣,坐方桌一側,倒上一杯溫茶,唇畔微漾,娓娓言道:

“上山采藥實在辛苦,你一個姑娘家,卻要做着男人的活兒。”

“雖人生在世不過苦海一遭,我也無法全然替你消去那些勞累,但有了這些草藥,你好歹能輕松一陣子罷。”

說罷,便沖已是癡然的那人挑眉戲谑一笑。

“如何?可是感動了?”

前一刻言語間的深沉散去,見那人仍是呆愣模樣,跨步至其身前,一拍她肩膀,煞是得意地取笑:“若實在感動便哭出來好了,不必忍着的。”

天香生性坦蕩,不過剩了這些時日,分分秒秒都是珍貴的,便也不吝啬于表達心中感觸。卻因實在受不住這般感深氣氛,稍有些不自在,遂開幾句玩笑,欲将其淺薄地帶過了去。

可馮素貞那人卻似一點也看不出一般,仍直直凝視于她,投以灼灼目光,且神色複雜深重,亦不知其所欲言,不由引得天香也羞臊了幾分,收回了搭她肩處手,斂容息氣,無措嘟囔了聲:

“怎這般看我?”

“我……”那人微啓朱唇,挪移着向她靠近了些。

是何緣故呢?只這半寸步子,卻似尖刀鋒利,剎時便破了天香心口上防禦的盾牌。

簾外餘晖尚未褪去,甚愈發濃烈,斜入戶,恰落到她身上、她眉間,若丹華灼烈烈。回望而去,已是心緒難平。

“我可以抱你麽?”

她低壓了嗓音,問得遲疑。

天香聽着,尚未回過神,愣了半晌方才颔首點頭,微張雙臂,嗫嗫低語:

“抱吧……”

低眉,她将視線落在尺外那雙青色皂履上。

每挪移一寸,心中武士的擂鼓聲響便猛然落下,引得塵土飛揚。

只這微末的差距,卻似綁了千斤墜,尺寸的接近都顯得尤為艱難。

時刻一點一滴走去,終于,那人腳步頓了住,停在咫尺之內。

未及視其眉目神情,便輕輕環抱而來,或溫暖或熾熱的浪潮傾洩,籠罩了她全身,洶湧地翻騰,困得她無力招架,便只僵直立着,手兒垂兩側,甚忘了回抱于她。

細細數來,她與馮素貞已認識了五年,她們之間第一個真真實實的擁抱方才來到。

“天香……”

頸邊,她的名從那人沉沉的吐納間流露而出。 “謝謝你,非常謝謝……”

許是她說得那些煽情話語作祟,只這麽幾字,天香都似聽出了滿溢的感傷,及微弱的一點喑啞哭腔,便手掌覆她背上,緩緩拍撫,示以寬慰。

“那烏鴉嘴手無縛雞之力,還全得你照拂,如此,也只有我這位聞公子來憐香惜玉了。”

天香溫言嬉笑道。

點滴等着,久久也未聞見那人話語,只氣息炙熱依舊,心中便思忖以為只這麽沉默下去,也就罷了。

正待她松手之際,肩膀兩側的臂彎卻漸漸收緊了。

一點一點,緊緊抱着,似要将她溶到身體裏一般。

“天香……”

耳邊,那人的吐納變得愈發得濁重不平,連心跳也清晰可辨,轟鳴之聲似煙火一般,在她耳邊接連綻放。

這世上,除了她故去的父皇,再沒有人抱她這般緊。

“我在……”她弱弱應聲,稍有微顫。

天香始終是有些不懂的,當下,那人究竟是以何心境擁住她,又是為何抱她這麽緊?

她的想法,一點也不明晰,甚至不敢去猜測,亦不敢作半點詢問。

即怕擊碎了自己渺茫的期待,又怕壞了這片刻的雀躍。

“我亦望你安好。”

等了許久,只這一句。

“人呢?有人麽?”

一聲高揚的呼喊打斷了天香腦中所有思緒,遂慌亂地與那人分開,退幾步距離,已是窘态畢露。

回身望去,林景年正站在門口,做作地左右張望幾番才跑進屋來。

“你們在這裏啊,走,我們吃飯去!張大人請客!”

未反應得及,門外又出現了幾位不速之客。

(二)

來者是張紹民,以及一位上次游湖所見,與林景年相似打扮的公子,張紹民的下屬,不見李兆廷身影。

他二人拱手作揖,恭敬念了聲“公主”。

未及回話,身旁林景年正大力朝門外揮手。望去,門邊竟還藏着一身形瘦弱的少年無人察覺,模樣尚分不清男女,見着那人動作,同應之,便匆匆跑去了。

遂解釋道:“新認識的朋友,聽說他住這附近,便一道送他過來了。”

天香并不在意,瞥一眼張紹民風塵仆仆模樣,調侃道:“幾日不見,張大哥滄桑不少啊!”

“趕去應天府見了幾位老熟人,确是奔走了幾趟。”

應天府的老朋友?

這兩年,因朝中黨争形勢,記得是貶了不少前朝老臣到了南六部這兒,雖品級與朝中無差,卻不過是來養老罷了,以那微薄職權,虧得張紹民還特意前去拜訪。

估摸着又是為了林景年那檔子破事。

“別看我,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我也不想每日都提心吊膽的嘛。”林景年無奈攤手,無辜模樣。

“雖職權微薄,尚能幫忙看住些老鼠。”

馮素貞正端上幾盞熱茶到桌上,推到幾位不速之客面前,遂落座于天香身側。

其舉手投足皆是坦蕩自然的味道,天香小心窺看一眼那人無一點異樣的眉目,便抿唇下意識挪着位置躲開一些,托腮看向別處,好拂去一些心中多餘的騷動。

窄索簾栊,巧小窗紗外,日□□盡時,只最後一點光亮,尤似烈火,偏又奄奄一息,不良晌便透出點點湖色,再挂一彎弦月,也算是正式入夜了。

卻是不知,黑暗中又有幾雙耳目正窺探着這處,伺機而動,待獵待取。

“那幾位大人也差不多杖國之年了吧,近日身體尚好?”

“尚且無恙,”張紹明小呷一口清茶,續言道,“聽聞我到妙州辦事,托我向你問好一聲。”

“如此,便謝過幾位大人的挂念了。”

馮素貞淡然輕笑一聲,幾幾自嘲的味道偏然滲漏,落進天香耳中,不由便生出了幾分異樣的滋味,或酸或澀,似漫不經心詢問:

“你們三個書呆子不是最愛聚一塊兒的麽?今日怎麽不見那烏鴉嘴了?”

話音落下,座下幾人皆是面露驚色。

“李兄不在這兒?”

“我和張大人是先去了竹舍那兒,可馮老伯說他中午出門就沒回去過啊。”

……

李兆廷竟是失了行蹤,且在這麽個當口。

身旁那人臉色如何,她是一點也不想知曉,甚恐避之不及,卻仍不由心地窺了一眼去,便匆匆收回,将視線落在她手中小小的杯盞中。

那清苦茶面微顫,亦如那人神色,起了波瀾,随之褪去了,看着仍是僵滞。

若是出了唠什子意外,馮素貞該如何?以那人的性子,最壞的打算,該是寡婦吧。

人總歸是自私的,即便剔透如白玉,但凡青天白日,皆有其陰影留下,只稍稍換個視角,便會暴露無疑。

聖人尚如此,何況她不過一介凡人而已。雖心中明了,李兆廷如今不過草民而已,他的命對于暗處的那些耳目來說早已沒了價值,也沒了任何取之性命的理由。

當下,她卻恨不得那偷去了她心愛之物的惡人就這麽永遠消失罷,如此,她也就有了稀微的,可以将她占為己有的勇氣,及一點可能性。

這般念頭,愈是找尋,便愈是強烈,似青萍滋長,每踏足一步,既蔓延一處。

直至最後在劉倩的墓前找到了他,仍是難以消除。

那時,天已徹底暗了,竹林深處,燭燈之下,裏三層外三層圍着的那人已是爛醉,抱着一小壇酒,依靠着簡陋的墓碑,酣睡如泥。

劉倩的墓埋在京城之中,而眼前這墳中不過一些遺物而已,如此微薄的依托竟一點也敵不過眼前的将娶之人。

只這麽一位無膽無謀的書生,誰能想到,她那舉世無雙的女驸馬卻要成了他的妾,偏還給不了她該有的庇佑。說道兩情相悅,如今看來,連全心全意的愛都是虛妄的。

而她堂堂天下的長公主,能做的竟只有祝福而已。

瞥一眼地上那人委屈又沒出息的模樣,天香并無半句冷嘲熱諷,看着眼前馮素貞僵直的背影,反倒襯得自己如何苦澀,如何卑微,連那一步也不敢跨去,茕茕孑立,藏其陰影後,看不見,便權當那人面色依舊,風平浪靜,騙自己一遭,好圖個痛快。

一路上,她半句話語也未言說,只沉默跟着人群,随着點點紅燭,穿過長而窄的小道,尋到竹林深處的人家去。

大家也只默認她二人是吵架了,并未多問其中緣由,待安置妥當了,遂與馮素貞及其父道別,打算回城裏去。

竹門口,那人靜靜立在階前青燈下,雖晦暗不明,卻更映襯得她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裏面波濤洶湧,卻又何等沉寂。

眼眸低垂,眉梢微擰,看着她,等他人都上到了馬上,只剩了她一人立那兒,僵持許久,卻仍遲遲未開口。

方轉身,身後人卻幾步追上來,踏上簌簌的碎葉,捉住她手腕。

卻望而去,正聽聞她唇中吐露“天香”二字,支支吾吾,沒了下文。

“你若不想留在這兒照顧烏鴉嘴,便同我一起走,可好?”

半亭清風迎面,拂起了少女的青絲發梢。

燭影搖紅間,這一句藏在心中許久的話語,她終是說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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