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乍驚夢

(一)

天香似乎又做了一道長夢。

夢裏,她見着了許多人。

滿街擾擾攘攘,她看見了李兆廷被扣押着行街而過,看見了那位常嬉笑的老先生僵硬着身板躺在擔架上,看見了馮老頭異樣的目光。

她走在長得要命的街上,穿過了公堂,穿過了山林,立在兩座凸起的墳前。正日光鋒芒,她敬了一杯冷酒,唱了一曲葬詞,也一并拂去了那人眉間半縷愁思。

幽遠的曲調飄去了缈缈窎遠、無以觸及處,恍恍蕩蕩,似那皚皚冥紙,漫天墜,撲地飛,随風,便如何也觸不到蒼草新泥,在她頭頂,一圈一圈地盤旋。

而後,她被緊緊抱了住,由馮老頭和李兆廷目睹着,那人吻了她。

那吻很是柔軟。長遠的,不深不淺的,卻着實是燙人,一刻,便深深烙印在她心口。

點滴須臾而過,由凄厲的叫聲夾雜,她逃去了。

遠遠,不知逃去了何處。

那是她歇斯底裏的叫喊,聲音凄慘不像樣,怪是慎人,換去了那詞葬歌,似無休無止一般,在她耳邊萦繞。

夢同現實一般,蒙上了可怖的濃霧,讓她在其中迷了路,層層深林間如孤魂野鬼四處晃蕩。

悲喜換替,忽而,她聽聞了林景年的呼救。

她由着聲源拼命趕去,卻眼睜睜見她消失在了煙霧之中。

周遭傾塌陷落,搖搖欲墜,宛然秋冬的枯葉,紛紛歸路,不得挽留。

夢的最後,是馮素貞跌下山崖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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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然而止,她身後已站了許多人——

一劍飄紅,張紹民,及排得老長隊伍的侍衛……

指間虎口的刺痛逐漸消散了耳邊她一聲聲沙啞的哭喊,逼迫着她睜了眼。

天香惺忪轉醒,方入目的是四面紮眼的白光,随意識稍有扭曲,左右晃動。

“醒了醒了!”是一聲少女盈盈的驚呼。

眼前尚且迷蒙,她定睛細看,竟是桃兒杏兒那兩個丫頭,以及一位大夫打扮的老先生。

桃兒杏兒,自她出門那日,便求着鬧着硬是要同行,她這短小的旅程已是過半竟還真的遂了她們所願。

老先生輕抿指尖,撚起刺于虎口的長針,稍作拾掇,與那兩丫頭交代了什麽,完後,便阖上門,與候在門外的張紹民說了什麽,方才離去。

那兩個丫頭俯下身來,手舞足蹈,雀躍地對她說着什麽。渾渾沌沌,天香卻如何也聽不清明,只清淺笑笑,并不作答。

“我睡了多久……”

“已有五日了。”桃兒扶着天香虛軟的肩臂坐起身,答道。

她接過杏兒遞過來了熱茶,吹去雲氣,微呷一口,笑言道:“這大老遠的,皇兄竟是批準了你們兩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同行,也是稀奇了。”

“有我二人同行,皇上自然是能放心些的。”

“皇上是要我們帶公主你回去,聽聞是宮裏又出了事,公主,你若實在……”

察覺天香臉色一瞬陷入木然空沉,桃兒連忙拉住似要交待她心中所想一切的杏兒,接過天香指尖若搖搖欲墜的杯盞,似是而非地岔去話鋒,“公主,廚房的飯菜馬上就好了,你先休息着,門外張大人該等着急了,我去知會一聲。”

天香輕瞥一眼輕阖的門扉,收回視線落手中微涼的茶面上,眼睑低垂,不掩頹喪。

“杏兒……”她輕喚道。

杏兒應聲,停下手裏的動作到床席邊。

“睡的這五日,我又做了夢。”

“哦?是什麽有趣的夢麽?”

“不,是一個很恐怖又很荒唐的夢。”她把玩這手裏的茶盞,輕聲念道,“我竟然夢見了林景年和馮素貞接連被推下了山崖。”

“你說是不是很可笑。”

天香笑得難看極了,擡眼望去,杏兒亦如是,扯不起半點嘴角,偏還強顏歡笑。

“是,是……”她怔然,不知該如何回話,只避着天香視線不見,連連颔首應聲。

正門外桃兒領着婢女進門,将各色飯菜擺列桌上,遂慌忙起身,“公主,先吃飯吧,等吃飽了我再慢慢聽你講這幾天你做的夢。”

她面色晦暗不明,似有所思,天香視之,隐隐有所感,對于那些她甚至不敢去細想的事兒,她終究是察覺了幾分,不禁胸口泛上窒悶,似周遭一切皆向她擠壓而去,令她喘不上氣。

“桃兒!”

“在……在。”

“你告訴我,她們是都安然無恙的吧?”

“呃……”桃兒對上杏兒不住眨眼的視線,小心翼翼左右看看,“這個時辰,林大人大概是還睡着吧。”

天香松下一口氣,悄然放下了心中的千斤墜。林景年手無縛雞之力尚且無恙,馮素貞也定然是不會有事的。

她武功那麽好,絕對不會有事的……

“那,那馮素貞呢?”天香指尖微顫放下冷茶,萬幸嘆之,“本公主都醒了這麽久了怎麽還不來看我?”

“……”

回答她的是一室的沉默。

她二人退到一邊,雙手交疊于身前,半句也不言語,端着諱莫如深,一副似要領罰的模樣。

“你們不說我自己去看!”

話音未落,天香便氣急下床。

二人連忙上前扶起因雙腿虛軟而跌在床邊的公主,處處阻攔,半哄半騙說着“待吃了這一餐食,身體無恙了,馮素貞自然會生龍活虎出現在她面前”這般鬼話。

天香無力掙紮,坐在床邊,由心中哀嘁壓制,流下了兩行清淚。

“她是生是死,難道你們要瞞我一輩子麽……”

公主再一次哭了,且還是在她們這兩婢女面前。

桃兒杏兒将其目睹,不禁啞然失色。

在出行前往妙州的前夜,皇帝私下宣召了她們。

雖這位年輕的皇帝早早便神采不在,那一夜,他的面色卻是尤其黯淡的,蒙着濃重的灰,給她二人下了死命令:

“若五月前未能将公主帶回,便叫莊嬷嬷提頭來見朕。”

如此,她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現馮姑娘仍昏迷着,不知何時方能蘇醒,這兩日便是最後時限了,若是公主心生留戀,該是如何?

抑或不仁,抑或不義罷。

不仁,只因一時心軟,斷了一無辜人的性命。

不義,經年累月,公主總處處護佑她二人,卻在關鍵時刻教她們只能眼睜睜将她的傷心與無奈目睹,如何狠得下心?

“公主,我扶你去吧……”

說話的是桃兒。

她說得較往日更加低沉。那時,天香尚未察覺一點異樣,因心心念念心上那人,一點顧不得其它。

(二)

身後的屋裏尚未動靜。

月臺花榭,矮軒窗下,張紹民焦灼候着。

所處之地是舊時的馮府。偌大的庭院因着往昔不詳的過往,擱置幾度春秋總是無人入住,且時下突生變故,張紹民便将其便宜購置麾下,妥帖安頓了仍舊昏迷不醒的公主與馮素貞。

在事發前的幾日,因對東廠的行動有所疑慮,馮素貞與他商議,說道,是懷疑那些暗處的蟲蟻尋了別處的人手,安插他等身邊伺機而動,方得如此平靜從容,久久也不見動作。

然則,于江湖之事,他二人總歸是不尚了解的,便找來闊別許久的一劍飄紅。幾遭篩選排查,方得知,江湖之中除他之外,另一位風頭正盛的賞金獵人——無常。自天啓二年,他以這二字出入江湖,不出足月,因一宗揚州首富的命案名聲大噪,成了人人無不知曉的名號。

同時,也成了江湖中唯一一個無人目睹其真容的行獵者。

若說保險,他自然是上上之選,其二,在所有能叫得出名號的殺手中,只他一人從未踏足京師順天府,連中原也鮮少踏足,徘徊江南地,作勢占據了這方地盤。

翌日清晨,從客棧的小二、街上販買草藥的少年與時常出沒客棧行蹤不定的酒客——幾位近日與林景年交好的人中,由其手下上前試探一番,最終将目标定在那位虎口與食指一二節處結繭尤甚,且指甲縫鮮少淤泥的販藥少年身上。

恐林景年露出馬腳壞了時機,應馮素貞信中建議,便一點不将心中定奪告知,瞞着,順應實時。

直至初九那日,因一宗意外的人命,浩浩蕩蕩滿了市井,本就不見人煙的荒山便更是清冷,少年以采藥為原由領着林景年上了山。

見況,張紹民密處的影衛召集,欲布下落網,卻被林中暗處的東廠人馬攔截,拖去了時間,由一劍飄紅只身前往。

待他脫身趕到時,早不見了林景年身影,天香倒在一旁,已意識不清,應是中了什麽蠱毒,只一劍飄紅與那少年僵持着。

他這一現身,即便那人有了通天的本領,以人數優勢壓制,一役告捷的自然也是他們。

張紹民理所應當地這麽想,眼見勝利在望,突然閃現的又一人影卻教他措手不及,一戰慘敗……

記得馮素貞是與他提起過的,望他留意一下藥鋪附近的一位年老的販子,那時他已定了目标,又或是下意識想證明些什麽吧,便未将其提醒放在入耳,只一心撲在所見的靶子上。

後因耳邊公主的抱怨,藥鋪,他便也不怎去踏足了。

如今馮素貞不過布衣百姓而已,再拉她一同攤過這一渾水,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便只如往常一般,定時交付短短幾字的信箋,全然斷了與其商榷的念頭。

可誰能料想,“無常”這二字下,藏着的,竟是兩個人。

一道黑影閃過,是一位佝偻卻身手矯健的老者,倏得穿過林木,将一旁意識不明的天香挾持了。

他兩指掐着天香的咽喉,挪移着步子到崖邊。

掌下的少年見狀,一瞬掙脫他的鉗制,反客為主,到他同夥身邊。

張紹民與一劍飄紅小心翼翼後退些,不敢有不點不當的舉措。轉瞬物換星移間,他又陷入了受制于人的境地。

恰這時,林裏馮素貞正趕到,在那二人挾持着天香躍下山崖之際飛身撲去。

她的動作尤其利落迅猛,翩若驚鴻,沒一點猶豫便跟随而去。雖張紹民同她與一劍飄紅一并沖去,卻終是在腳下碎石滑落時頓了足。

頃刻間,“功名”二字生冷将他綁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他探身望去,馮素貞抓過天香手腕,借力将其甩上,由緊随其後的一劍飄紅接住,收回尚留有餘地的足尖,踏上崖壁伸展而出的枝葉,足下生風,回到崖上。

崖下仍是沒傳來一點聲響。

何等的深,似乎能吞噬萬物。

而後,也不知天香緣何清醒。藥勁未過,她虛軟無力掙開了一劍飄紅的束縛,失魂跌坐在崖邊。張紹民尚未回神,亦如天香,望着腳下的雲霧,連唇齒間的唾液都帶了苦澀味道。

須臾,還是天香的哭喊喚回了他。

天香那凄厲的聲響回蕩去了老遠,一劍飄紅處處阻攔,卻如何也喚不回她的理智,沒了法子,只得一記手刀落到她頸後,方才安靜下來。

屋裏,桃兒杏兒的驚呼傳來。

張紹民斷了腦中思緒連忙起身,在門口左右踱步,待大夫從推開門扉從屋裏出來方急切迎上。

“大夫,怎麽樣了!”

“已無大礙了,喝上幾方藥再好好修養幾日,餘毒自然褪去。”

張紹民了然點點頭,退開半步,由身後的侍衛領着大夫踏出門庭。

天香中的是使人入夢的蠱毒,半夢半醒間受着夢魇的罪,且拔去她周身的力氣,對身體是無礙的,長久的修養自然得以恢複,便也沒了費時費力去尋一點解藥的機緣。

身後屋內悉悉索索有幾分聲響傳來,他知曉,生機終于在這冷清處紮根生長了。

張紹民靠近些,落座在廊道一側的長椅,摩挲着結了厚繭,冰冷的指尖,恍恍惚惚,逐漸得以安适,那聲響即便聽不明了,心裏得到的慰藉卻是豐厚的。

在此事之前,較于馮素貞,他總以為只單單少了時機。他不過沒那麽幸運罷了,卻将珍惜的一切都交付于她,而她,偏又一件件棄之如履。

長此以往,心中怨氣已堆積得高大,可那慢去的一步距離驀地似洪流而過,将他積怨沖得零落,如秋冬的落葉,遍布長街,偏還受着冷風,任他狼狽地左右撿拾打掃,卻一點收拾不得。

“吱嘎——”門被推開了。

張紹民應聲看去,是桃兒出來了,與她交付幾句,便去了後廚的方向,俄頃,領來一道端着餐食的婢女又入了屋裏,再依次退出。

張紹民魂不守舍,木然與其颔首,左右彳亍,望去院子裏一劍飄紅的方向。

空無一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了。

候了許久,屋內又起了騷動,天香細弱的抽泣聲令他愕然頓了足,良晌,桃兒杏兒扶着天香從裏頭走出來。

幾步之外,張紹民足下僵硬得很,欲迎上前去,卻如何也挪不動步子。

對上天香視線,一道寒光入了他眸中。

天香低壓着眉,憤然推開桃兒杏兒,似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顫顫巍巍走到他面前,抓着他前襟,目眦盡裂。

“張紹民!若是她醒不過來了!你打算如何?你要如何!”

“等護送公主回到宮裏,我便向皇上請罪……”他并未掙紮,喪然道,“若公主要微臣一命償一命,微臣萬死不辭。”

天香的手有些顫抖,死死将他盯着,似要将他看穿,桃兒杏兒上前阻攔,僵持了片刻,她敗下陣來,甩去,扶着圍欄,狼狽趕去馮素貞的方向。

張紹民亦步亦趨,遠遠跟着。

立在窗外,望去,天香低伏在床榻邊,嗚嗚咽咽的低泣傳來,守着沉睡的那人,念着些催人淚下的谵語。

馮素貞,他們最後是在崖底找到的,因她的糾纏,本可逃生的無常二人留下了一人做了墊背,小小的緩沖保了她一線生機。而林景年,是在崖中段的樹叢中,設了陷阱,由網禁锢着,且先對方一步将其救下,所幸無礙。

摔在崖下的是年長的那位,在藥鋪附近販着些便宜草藥,面目黧皺的老先生。

他二人以爺孫自稱,馮素貞曾向他提起過,恰恰是自他等人馬前往妙州時方出現于藥鋪附近的。

那幾日事端不斷,她稍有留意,卻因察覺不到一點異樣也就罷手了,卻在一日天香以消去她身心繁累為由,為她從販子那處購回了桔梗等數種草藥起,察覺了幾分。

那些桔梗較之一般更加均勻豐滿,且清潔得當,以尋常人家來說,着實是不易的。馮素貞如此說,張紹民卻未将其放在心上,只見眼前境況,執拗不顧。

廊道那頭,另廂房的林景年問詢趕來。

“聽說公主醒了?”

他點頭。

“現如何了?人在何處?”

“在馮素貞屋裏。”

語罷,林景年同樣露出了晦澀神情,蹙眉微點頭。

穿堂風過,二人皆是沉默了。

喉間的千言萬語便讓它爛在肚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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