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枉自嗟呀
(一)
前兩日後山的騷動驚擾了裏屋神志斷續的夫人。尺寸大的窗檻,鶴發的女人從其間探出頭來,望去深林的方向,幾縷擔憂便浮現上了那僵木的面容中。
“似雲,去看看吧……”
“是,夫人。”
高似雲停下手裏播撒谷雨的動作,敬颔首,走出腳邊的野禽群,推竹扉向長林更深處遙望。
一陣短風過,林冠之上點點密麻鴉青色細長的身影如霜烏,驟而離去,須臾,着黑紅勁裝的男人從斑駁的光影中沖出,背着一位棠紅的女子,面色鐵青,怒目睜眉。
越過高起的石塊,背上女子因颠簸側過了臉。入目,是那位自稱姓聞的公主,已不省人事。
而那男人似也将她留意了,頓住踏塵的腳步,上前來,短言解釋交代幾句,未待她應聲便将女子背進屋裏,風風火火,留下一長排侍衛,又折返回了林中。
站在榻邊,高似雲懵了住,左右瞧瞧,身後暗房門扉半掩,露出夫人半張蒼白的臉。
那是舊時得了瘋病,鮮為人知的侯爺夫人,因着恩情,在那場災禍降下,侯府已落了個食盡鳥投林,上上下下如鳥獸散,亂作一團。她憑着幾流的功夫,移花換柳,将其從府邸西側後廂房救出。待再次見到她時,是真瘋還是假癡,她早已沒了辨別的餘力。
不過半百年紀,卻早早滿頭華發,似風前殘燭,老得不成樣子了。
高似雲回身,雲步至其跟前,微歉身念道:“夫人。”
“那,那是……”她足尖微顫,從陰翳中走出。
“是舊人。”
她知曉,夫人定是眼熟了。
暗無天日的前半生将她囚禁了一輩子,躲這村野處茍延殘喘,哪想竟再現了宮中人物,真真似上輩子的舊事,夢抑或現實,混作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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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跛行至公主榻前,顫顫巍巍,搖搖欲墜,凝視了許久,等她擡眼觑向她的眉目神情時,察覺濁淚已是濕了腮邊。
那雙枯涸的眼再一次濕潤了……
馮府的後廚,高似雲屈膝蹲在煙霭漫溢的砂鍋前,輕搖蒲扇。
事發初,混亂得很,待後來張大人另尋了住處,她仍是跟着,以幫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為由留下,幾次推卻,卻執意不走。
若說緣由,夫人暗裏的意思,也算是一層吧。
她端着藥,走過長而窄的廊道,所見是立在馮素貞門前的二人,張紹民與林景年,再靠近些,便隐隐啜泣聲入耳。
那是公主的聲音。曾經聞名天下的刁蠻公主竟哭得這般斷人腸。
高似雲與他二人颔首示意,由立門兩側的丫鬟推門,踏入,那陳舊的聲響已驚擾了屋裏的人。
她怔然彌望了一眼床榻上了無生氣的人兒,與低伏席邊的公主,将湯藥交付于桃兒杏兒,便匆匆逃離了。
張大人的人馬從山谷中尋到馮素貞是在事發後的第三日,那時,也是站在這門口,向屋裏望去,那雙青蔥玉手已徹徹底底被染上了紅色,血肉間混着砂礫,狼狽得不成樣子,稍稍靠近半寸步子,便眼底酸痛,目不忍視。
她們的過往,高似雲不甚了解,只聽過一點風聞。
傳說中,驸馬是個文武雙全卻倒黴的人兒,做了皇帝的女婿,娶了野蠻的公主,受盡折磨;過了小半年,又說她二人是舉案齊眉、鸾鳳和鳴的;到了最後,江湖中盛傳,她們是情同姐妹,對馮素貞而言,再難還公主的情深意重。
現再看來,她心中多少也有了答案。
入了夜,高似雲再次前往送藥,至窗前,屋裏的對話傳了幾分入耳。
“……便留這吧,公主……”
“回宮後,我與桃兒定有辦法向皇上交代的。”
“是啊公主,放心留着吧,後事……
無需擔憂,會安然無恙啊。”
兩個丫鬟一來一往,言語間是嗚嗚咽咽的哭腔,公主卻半句也沒說,沉默了許久,高似雲在廊外候着,直至确認裏屋再沒聲響傳來,方才叩門而入。
“高姑娘……”桃兒擦擦淚,歉笑上前接過托案,“讓你見笑了。”
“無礙,人之常情。”
公主扶起馮素貞上身,接過桃兒手裏的藥碗,一勺一勺,悉心喂其咽下。
較之今日上午,公主已平靜了許多,卻是那種認了命,絕望的模樣。
她受着那般壓抑的氛圍片刻,便退出了,正瞧見廊道那頭小安樂跑來,與她問好一聲,遂跑進了屋裏去。
那孩子的到來應是觸到了公主的柔軟處,她放下藥碗,緊緊将那孩子摟進懷裏,撫拍着背,輕念道:“沒事的,會沒事的……”
“一切都會過去的……”
公主好不容易收去的淚水又決堤了。
高似雲将門拉上。廊道盡頭,馮父正踱步走來,到了跟前,只聽着屋裏的聲響,并不打算進去。
“既然公主醒了,便讓公主陪着吧。”似是看出了她心中疑問,馮父答道。
從林公子那兒聽說,桃兒杏兒那兩個丫鬟随京城的人馬趕到妙州,是受了什麽旨意的,見那時她凝重面色,想來定是緩和餘地稀微的重旨。
高似雲這般猜測,卻不料,離別來得竟是那般的快……
翌日,當她再次前來馮府時,行色車馬已在望不到頭的長街上排得老遠。
鞍馬之上的張大人面色晦暗,抿着僵硬的嘴角,其身後,公主方從門階款步而來,輕提羅裙,欲上到馬車裏。
“聞姑娘!”高似雲擠過人群喚道。
公主應聲望來,一點短暫的生機浮現她眉間,遂推開阻攔的侍衛,奮身朝她跑來,喑啞着嗓音道:“等馮素貞醒來後,幫我告訴她,等我。”
“請一定告訴她,讓她再等我一會兒。”
她神情很是堅定,像是下了什麽深刻的決心。
高似雲愣然點頭,卻見公主神情一瞬愕然,順其視線回身望去,是夫人花白的發髻。
夫人應是對上了公主的視線,正慌忙離去。
“我走了……”
“一路順風,聞姑娘。”
車馬浩浩蕩蕩地離去了。
宅門裏,馮父頹然嘆一口氣,背身朝廳堂走去,高似雲亦跟去,進到府裏。
旬餘日後,當馮素貞終于醒來時,馮府早已空蕩冷清得很。
往日受了她恩惠的鄰裏聽聞此消息,皆上門送些家常的吃食來,戶限為穿,熱鬧了幾時辰又平複岑寂,難聽聞聲響。
她頹然坐在戶堂一側的老爺椅上,失了魂似的不知望着哪處。
“怎麽就下床來了?”高似雲端着藥碗從廚房走來。
“我也該出來走走了。”
高似雲清楚記得,在她睜眼那刻,迫切追尋着已回了牢籠之中那人的眼神,以及知曉現實之後,眼中泛濫的落魄與悔恨,何等深刻。
在那些人物離去後的當夜,馮父跪了她,跪了她一個向來卑微的後輩,說道只願兒女平庸無恙過一生,即便享不了天倫之樂,也不願她再踏足那塊是非地,哪日落個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何向她死去娘親交代?
是為她瞞住天香的托付,為她忘了那不足月的短夢,即便再不成婚,作個平凡的市井大夫也是極好的。
“近半個月了吧……”馮素貞引頸望去廳堂屋檐之外高遠的蒼穹,似回憶着久遠的舊事,“自她離去起……”
“先喝藥吧……”
她總歸是想說些什麽當做安慰的,可一想起馮父的乞求,又覺得無論說任何話語,都是良心不安的,便只端上藥來,将話題澀澀岔開。馮素貞卻并不接過,牽起嘴角,嘴邊自顧自地念叨:
“她就這麽走了,甚至不願再見我一面……”
“關于天香的事,這幾日無論我如何詢問,父親總是諱莫如深,避而不談,”望向她,“高姑娘,你告訴我好不好,其中所瞞之事,即便她真只為躲我,我也……”
“我,不知道……”
話音落下,她便似受了晴天霹靂,又似清醒了一般,怔然許久,失神地問:“當真……”
面對馮素貞的乞求,她不禁有些心虛,握着熱碗的手指緊了緊,啓唇,話已到了嘴邊,遂又咽下,将湯藥輕放在一旁的案幾上,念道“當真”,便出了廳堂。
而後,她再沒去過馮府。
她的不忍心教她無法再坦然面對她,亦不知該如何編出幾句妄語,滴水不漏地将其哄騙了過去。
她是騙不得她的,即便眼見她起高樓,眼見她宴賓客,最後還眼見她樓塌了,在高似雲眼裏,馮素貞始終是那個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的絕世驸馬、少年丞相。
(二)
初夏,這江南地終是落了梅雨,整整旬日,綿綿不斷,一點沒停息的意思。
這陰潮的天氣也順勢帶來了夫人身上大大小小一系列毛病。
她不過尋常人家,再養着體弱多病的夫人,着實是困難,這幾年,若無馮素貞伸出援手,哪撐得到如今。
今日,又與父親因夫人的問題起了争執。
望着父親氣急走出茅屋的背影,她頹然坐回椅子,夫人從裏屋探出腦袋,佝偻着向她走來。
高似雲連忙迎上,攙扶上夫人嶙峋的手臂,靜靜聽着她絮絮幾句寬慰的話語,并不作聲。
夫人已時日不多了。
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消磨得所剩無幾。
夫人曾說起過,那遺孤,是她此生唯一遺憾……
或者說,是活着的念想吧……
月底,端午将近,馮素貞于府邸修養幾日,待身體恢複了幾成,其父便遣散了張紹民留下的數數下人,拾掇拾掇搬回了藥鋪。那一紙房契收起,他好好藏着。
現,她的身體尚勞累不得,以此理由,馮少卿将她困在二樓房內,除非不見一點血痂,不然不許出門,且擔去了家裏的大活兒小活兒,聽不進她半點說明與解釋。
他這是想困着她,直至她斷了對那人的非分之想為止啊。所圖之事何等的顯而易見,相互分明是心知肚明,相觑之時偏又避重就輕,不願牽扯半句。
端坐在案桌前,望向窗外,檐下的芭蕉雨落得斷續,濕意未褪,夾雜遲疑的腳步聲,将停。
推門,來人是高姑娘,娥眉倒蹙,似心事重重。
“來了,”她停下搦管研朱,莞爾一笑,輕揚下颌一指不遠處的椅子,“坐吧。”
“你知道我會來?”
“這黃梅雨日日不停,夫人的身體可還受的住?”
馮素貞字字說得輕巧,聽聞者卻迥然,驚愕反問:“你知道?”
高似雲未曾料想,将她辛辛苦苦瞞了三年,竟一點無用。
“小安樂的生父,我哪有不調查的道理?”馮素貞慵懶靠上椅背,“只是不知,原來在你眼裏,我竟是這般小肚雞腸。”
東方勝是害得她家破人亡沒錯,卻也救了她一命,且因她而死,兩相抵消,哪能還有再怨恨于他的道理。高姑娘會因此顧忌,怕是那時走得匆忙,并未聽聞此消息吧。
“從未得到,總比得到又失去來的好,夫人走到這步,我怕她再受了打擊,能夠遠遠望着,已是恩惠。”
“是嘛……”
“夫人時日不多了,既然你知道一切,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她正色道,“我知曉你始終是挂念着公主的,又放心不下家裏的一老一少。
我可以替你照顧,了卻你的後顧之憂。”
馮素貞沉默了……
不求富貴,但求安穩,那孩子的身世,可以的話,便瞞她一輩子罷——這是師傅臨前對她囑托。
小安樂是東方家私生的遺孤,什麽父不詳,自然是假的。聽聞師傅的後述,是那年師姐前往京城參加一位師兄母親的壽宴,卻不巧碰上了東方勝那位纨绔子弟,來來回回,且與他糾纏了上,最後,因何緣由鬧得不歡而散,身懷六甲回了湖廣,落個積郁成疾,難産而死的收場。
“那是夫人這世上最後的親人,算是我求你了,就讓她陪夫人走過最後一段日子吧。”
見她久久不答,高似雲等得心急,撲通一聲便跪了她,望着她,泫然淚下。
馮素貞視之,愣了半晌,忙上前扶起,左右思量,終是點了頭。
師姐是與她有幾分相似的,即便師傅未曾提及,她左右也猜中了其中始末。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是她還不清的罪孽。
抑或,那時前往京城同時寫一封信回湖廣,讓日後前往京城的師姐知曉她還有一個師妹可以投靠,便沒了往後的那些喪事了吧,而小安樂,也不必頂着無父無母的标簽過活。
苦雨泠泠續又落着,高似雲留下天香所托的幾字,走入了溟濛細雨中。
其實,前兩日李兆廷有來趟與她喝幾口酒,那時,父親所瞞的任何她盡數從他嘴裏聽聞了,卻并不動作,她是在等着,等着高似雲尋上門來?
夜裏,小安樂已睡去了,她尋到櫃臺前的父親去。
而馮少卿似也看穿了她的心事,黧皺的眉目露出幾分頹然的笑意,背過身,踱步到櫃旁,摸摸索索,尋出一紙信箋,顫巍巍遞到她手上。
“是公主留下的信。”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短短一句,她反反複複仔仔細細将其入目,遂綻了笑顏,拂起衣衽,朝老父磕下三個響頭。
幾滴水色染上了她膝前的青石地面上,愕然頓住動作,引頸望去,老父斂目背身,以衣袂拭目。
“雖知曉定是攔不住你的,爹還是做了這般多餘的事兒,”他自嘲笑道,“可是怪我了?”
“爹……”
“我也別無所求,不留遺憾,平安歸來罷。”
說罷,便破去紅燭的光影,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