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但長相聚
(一)
蟠青蔥翠的院落,天香托腮呆坐其中,望着虛空,一動不動。
自那日離了妙州起,公主便日日如此,獨獨留肉身在深院,渾渾噩噩,不見靈氣。身後兩側的丫鬟說是司空見慣,卻總歸是良心不安的,即便公主如何強調非她二人之過,亦無用處,只愧意增長尤甚。
在她那無一點光彩的眸下,連給予的微薄的一點順心都顯得徒勞。
“公主,林大人前來拜訪。”
“把她轟出去,本公主不見。”天香淡道。
林景年這一趟正稱了桃兒杏兒的意,這麽一位樂天的主兒,定能教公主不再陰郁,方眉開眼笑,見了轉機,聽聞公主的後話遂又慌了神,忙道:“公主,便見一見吧,說不定林大人是有什麽急事呢?”
“是啊公主,您這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是個事兒啊。”
“什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本公主前兩日不還剛進了宮麽?”天香反駁,“再說,就她那有官無職的閑人,找我能有什麽急事?”
“自然是天大的急事。”
未見其人,先聞起聲。林景年闊步行來,落座天香相向位置,熟落地遣散了玲珑婢女,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
她總是習慣“擅闖”公主府。天香不悅斜睨一眼來人,呷一口熱茶,遂擲玉盞于石桌上。
茶水飛濺了幾滴,林景年瞧着那人臉色,知曉其心中餘怨尚未褪散,便收斂了頑劣。
“我剛從張大人那兒來。”
“是麽?”天香微怔,凝睇着清苦的茶面,追問:“傷勢可有所好轉了?”
“見輕許多,已能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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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對面之人有所動容,林景年指尖摩挲着杯沿,忐忑道:“張大人有一事托我問公主。”
“何事?”
“可還怨他?”
剎那,緘默入侵。翠碧的茶面受熏風微漾,轉瞬無痕。天香垂目斟酌着該如何回答,耽誤良晌,輕笑幾聲,“不怨。”
“已不怨了。”
妙州的那一場災禍,張紹民自認失職,回了宮中當日便向皇帝請了罰,左右權衡,罰下八十杖刑,休養幾日,其間,未曾相見,或有意而為之吧,那時天香亦不願見他。
“至今日,那人的傷該是已經好了才是,生龍活虎的,為何怨他?”
“當真?”
見林景年神情質疑,天香笑得頹敗無奈,向後靠去,引頸,透過指尖刺眼的光亮望去蒼穹。
“這幾日,我想了許多……”
“許是被妙州那一場美夢沖昏了頭腦,才會讓我忘了,即便不出那一場意外,夢餘,我終究還是得回到這兒的,不過期限提前罷了。
是我當初應允了皇兄,往後餘生再不生非分,才得了這短暫的三宿夢。”
“又怨得了誰?”天香深深嘆道,引得幾縷笑意愈發破敗,“怨天公?還是怨我自己?”
一旁林景年靜靜将其聽聞,語罷,遂又陷入了沉默,噫噎語塞,半句言語斷斷續續卡在喉間。
“那……那往後……
有何打算?”
“打算?”
“……”林景年點頭。
“有的吧……”
在回京的路上,她幾乎盤算了一切,欲趁着夏苗的混亂逃之夭夭,仔仔細細,甚至連其中細節也并不放過。
在那日見到皇兄之前,她是這般下了決心的。
可一遭談話過去,她卻着實沒了底,不知自己是否還尚存着一點勇氣與沖動。
送走林景年,天香又入了趟宮。
穿過層層赤色的宮闕,她再次見到了皇兄——那位算得年輕卻也算得蒼老的皇帝。
不過這麽些時日不見,她已覺得有些陌生了。
禦案之上,東方由校的臉色尚未恢複,雖已入了夏,卻披着錦氅,在筆墨奏折之間輕咳幾聲,“來了……”
“皇兄……”天香腳步游移着上前。
“莊嬷嬷說你近日郁郁寡歡,總不願出門,今日這是怎麽了?”
“皇兄身體可還安好?”
“坐吧,”東方由校擱筆,吩咐婢女上來熱茶,“并無好轉。”
前日前來時,皇兄與她說了些宮裏的境況,說是在東林黨和閹黨的鬥争中取得恐怖平衡的策略已行不通了,他這位皇帝如何不得人心,朝中歹人已起了異心,在其日常茶水膳食中動了手腳,下了致陰的毒物,偏還無從調查,只落得一具腐屍,在那不大不小的監欄院臭上了好幾天。
皇兄本就體弱,且受着這宮鄰金虎,難免不堪應付。
“朕不知還能再撐到何時,若是哪日歸西了,身邊也好有個至親之人。”這是膝下無子的東方由校遣天香回宮所給的理由。
父皇曾告訴他,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人,只是不知,連曾經英明的父皇最終也落個騎虎難下的結局,論才氣抑或謀略樣樣不足的自己須如何收場?
“你若實在留戀江湖,朕駕崩後也無人能困得住你……”
天香抿着杯沿,并未接話。
今日所來,本是為出宮之事,聽皇兄話語,即便是有意的苦肉計,卻實在戳中了她的軟肋,叫她再無法說出口。
寒暄幾句,便早早離開了。
到那時,只【東方】二字,便足夠留得住她。
(二)
宮裏的生活總歸是枯燥乏味的,一晃,已是間月。
天香無事可做,便學着馮素貞的模樣撫弄着琴,彈着些哀怨的曲調,在一片宮商中消磨着閑散的時光,且以身體欠佳為由躲去了端午的酒筵,窩在這一方天地,哪兒也不願去。
直至逾旬,林景年那多事的家夥上門勸導,擺出一派無論如何也要将她拖出門去的架勢,沒了法子,只得順了她的意,亦步亦趨,不情不願跟在她腳後。
待擡頭瞧見那高遠的宮門,才忽地反應過來,那人興致盎然的雀躍模樣,搞了半天,竟又是來到了這兒乏味的地兒?
天香一語不發,轉身離去。
“唉唉唉,等等啊公主!”林景年忙上前阻攔,“再不進去該來不及了!”
“有沒有搞錯林景年,這皇宮你沒待膩我可是待膩了。”
又是這看傻子的眼神,林景年心覺無辜,解釋道:“我聽說宮裏來了位神秘的大人,帶着面具,無人知曉其長相。”
天香挑眉,不屑地輕笑一聲。
林景年續道:“這幾日在宮裏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公主,難道你就一點也不好奇?”
“不好奇!”
如此,她無奈妥協,“哎呀,拜托了,權當是陪我吧,我實在是怕了李進忠那閹人了,處處找我麻煩。”
一襲公服,偏還這慎人語氣,天香觑她一眼,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受不住軟磨硬泡,只得應聲入了右側午門。
“聽說啊,那位大人是張紹民提拔的,連升好幾級,直接從無名小卒升到了大學士。
比我當年的陣仗可是誇張多了,我好歹還有個當官的爹罩着,可聽說他啊,無父無母,原先不過張紹民身邊打下手的,這一下飛黃騰達,也不知惹上了多少禍事。”
林景年故作神秘在天香耳邊悄聲念着些無聊的話語,天香本是興趣缺缺,細細想來又覺得哪兒不對勁,“大學士?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個職位?”
“這個……聽聞好像是以輔佐丞相來着,擱置了有幾十年了吧。”
天香将信将疑地點頭。
“皇上為了他還特地開了個幾乎已經廢除的職位,你說,他是不是很厲害?”
“你也很厲害啊,僅憑着木工手藝竟還當上了一品官。”天香取笑道。
“這能一樣麽?我那無一點權利的虛職哪能跟他的比?”
正聊着,便瞧見遠處張紹民從奉天門前的長階走下,其身後,零零散散是些大腹便便的官臣。
張紹民向她行了個參見禮,方走近些,隔半丈距離,與她相視一笑,遂與林景年相互作揖,方才作罷。
“張大人,那位神秘的大人呢?出來了麽?”林景年急切問道。
“朝後被皇上留了住,會遲些出來吧。”他意味不明看一眼天香,“若是昨日前來,該是能見着唐兄的風采。”
“啊,确實聽說了,因那位大人難得服衆,便起了一場比試對吧!”林景年雀躍道,“如何?可是精彩?”
“這……”
身邊各官員走過,竊竊私語愈濃,行了禮,仍不忘将視線瞟去身後。
天香幾人順勢望去,人群的末端一抹端正的身姿映入眼簾,正踏着泛白石階走下。
雖不見容貌,卻難掩一點風骨,目及之處,總歸是能察覺些出塵傲岸之姿的,似乎在那人身上,一切都是她最為熟悉的東西。
面具之下,天香卻神使鬼差覺得他也是看向這處的。
在緩徐的人流中,于她四目相對時,周遭的一切便盡數沒入了海底,讓她看不見其它任何多餘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