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李兆廷篇
(一)
寒山的寺裏,春總是來得也遲,走得也遲,院腳的幾株木槿抓着春的尾巴,如何也不甘凋零。
卻也在風雨的一夜落盡了。
那時,他是眼睜睜看着的,數着佛珠,見它終于落了最後一片純白的花瓣。
無盡的木魚聲中,一些往事又浮現了……
那年,同樣是那幾株木槿,在竹屋的院裏枯敗了些。
數着日子,也該是花期将至了。
三年為期,恰那位亡人的忌辰将近,随後,便是他與馮素貞的婚期。他是日日記挂着的,片刻疏忽不得,捏着一封從姑蘇寄來的信——那是劉長贏一家的書信,說是家裏剛又添了一子,嫂夫人身子骨尚未恢複,遲些日子再前來拜訪。
未平複下心緒,林中便傳來了不小的動靜——那是蹄鐵沉且頓挫的聲音,及枝葉簌簌的搖曳,緩緩行進。
推門,是自京城行來的幾幾新朋舊友,熱鬧了這歸墟一隅。
一旁乞兒領了張紹民施予的賞錢便離去了。他怔了半晌,聽聞一句別來無恙,遂笑逐顏開,左右看看眼前幾位尊貴的客人煞是有些不知所措,摩挲着結了薄繭的掌肉将他們迎進了門。
沒走幾步便又是頓住了腳步。
視線的盡頭,是立在東廚口軒窗下的馮素貞。似乎是有什麽東西将公主的足踝釘在了原地,她就這麽癡癡傻傻地看着,看着,挪移不出半步。
而馮素貞亦如是。
時間仿佛是靜止了些什麽東西的,如他這般遲鈍亦為之頓足,左右視之——
僵持之中,竟連她們眉眼的神情皆是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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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的那時,她們會是在心裏想些什麽呢?不知過去多久的以後,記得是在前去剃度的路上吧,他有一刻不經意想起這個問題,卻如何也是猜不透的。他愚鈍得很,亦對于她二人,分毫的察覺已是不易。
“這位便是傳說中那位女驸馬吧,”一旁姓林的公子打破了沉寂,推推尚未回神的公主,搶先走上前去,作揖道:“久仰大名。”
寒暄往來幾句,因還顧着為他所熬的苦藥,馮素貞急急脫了身。
随後耳邊幾句調侃生長,他聽着,便笑了,不由望去心中那人的方向,入目的卻是公主纖細的背影。
她悄聲走入了廚房,聲色之外,好似不願任何人發現一般,走到那人身邊去。遠遠,他終是瞧見了頂着刺目的陽光,馮素貞的笑顏。
那是發自內心的,嘴角淺淺的一抹愉悅。窺之,他不禁有些晃了神。
要說有多久沒見着她的這般模樣,他已經數不上來了,似乎上次所見,她還是知府的小姐。
印象中那歸園田居的妙州三年,她是向來多愁善感的,眉間總攏着淡如水的憂愁,亦如往昔喜怒不形于色,長此以往他便習慣了,甚漸漸淡忘了。只道半生颠簸,那時,他仍是虧欠着她的,便如何也強求不得,更無從問起。
卻不曾想……
簡陋廳堂的桌邊,張紹民不知何時走來坐到了他對面,不語。
他看一眼,又望去了院中小小風亭的方向,嘴裏念念有詞:“她們真的是笑得開心啊……”
張紹民并未回答,頓了良晌,道:“這些年,你和馮……馮姑娘過得可還好?”
面前人物眼中的意味深淺不明。彼時他只看出一些諱莫如深來,卻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了,只不解笑笑,輕巧地回了他。
那是他向往的生活,又怎麽會懂張紹民眼裏的苦澀從何而來。
聽了他的回答,張紹民點點頭,随之也望去了不遠處,公主的方向。
啊,原來他還是記挂着公主的,以他如今這身份,竟是沒能當上那驸馬,想來也是奇怪。他暗裏思忖,便送走了張紹民。
三間房,五個人,應是能勉強應付的,最後卻沒成,只得遣張紹民去了城裏的客棧,為何呢?有些事他已想不起來了,好像是公主說了幾句托詞,借着他二人将近的婚約,調侃幾句,好掩去話下之意。
說到頭,她是不願與馮素貞同房吧。盡管印象中公主是向來雀躍歡愉的,再見到時,卻已有了些異樣。
算作成長麽?還是說,沒了先皇的溺愛,她也變得身不由己了?
他不敢細想,收回視線,回了房。
那大概算作,情字傷人吧……
這是事後他下的定論。
彼時,雖身處局內,他卻活得像個局外人一般,等到後來察覺了,卻一切都遲了。
現再細細想來,才猛然發現,原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更深露重時,茅廁回房的路上,是他不巧見了背着公主,笑得一臉慘淡進屋裏的馮素貞。
似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卻并未在意。
後來,是什麽機緣讓他觸碰了她們之間的那根弦呢?
大概是在夏祭之後的某天吧……
夏祭的街上,一些騷動順着人流傳來,他零星聽了些。
匆匆趕去,等人群散了些,方看見街對面緊攬着受傷的公主肩膀的馮素貞走過,身後還跟着一二侍衛。
她的臉色難看至極,鐵青着臉,目不斜視走去藥鋪的方向。
那是他不曾見過的陌生的模樣,是在生氣吧?
他正想走近,對面林景年與張紹民便走來了,張紹民與他說明了緣由,留下侍衛幾人,便帶着餘下的人手離開了。
這是非随那些人物,又到了妙州。
而那時,她追尋着一抹背影,逆流而上模樣也同樣教他印象深刻。
鐘聲在書院的上空徘徊散去,堂下的孩童們皆已唇唇欲動,他看一眼窗外,便合上了書,走到案後,聽聞一句句學子的作揖請安,點點頭。
等盡數散了,高姑娘正迎面走來,微屈身念一聲“先生”。
“高姑娘。”他作揖道。
“馮大夫向我問起該如何馴養鴿子,那時走得急也沒細說,漏了些。恰今日又下起了雨,父親舊疾難纏,我不好走開,先生可願替我帶到?”
愣了半刻,方才應允。
馴養鴿子?
為何?
信鴿麽?
那兩只鴿子,馮素貞真是寶貝得很,等後來這些京城的人物都回了玉籠,幾次的看望,總是見她巴巴望着那兩小東西,悉心照料,好似那般矜貴,較之她自己尤甚。
只這小小的鴿子哪能從妙州飛到京城,怕是那時便已起了離開這兒的念頭了吧,還是說,只是作一個念想而已?
公主上到樓上的腳步亂且急,馮素貞留戀望着,來不及挽留。他正想問起,見着馮素貞眼裏的急切與掙紮,偏又被什麽玩意兒扼住了咽喉,張張嘴說不出半字。
他隐隐約約感得自己的到來似乎是打破了什麽,讓氣氛徒然變得怪異,真煞是不自在,最後也沒能将心中疑問問出口,僅交代了高姑娘所托的幾句,便放了這心不在焉的人。
青瓦的飛檐,一滴雨水重重墜落,激起了層層漣漪,餘韻缭繞。
那股子不自在也是自那次以後便纏上了他,讓他第一次這麽清楚見到他與馮素貞之間的隔閡。即便那隔閡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他卻不敢細究,卻眼見着它不斷成長,攪亂了一切,連心裏的那人也變得愈發面目全非。
盡管他如何遲鈍,卻每每望去那人時,她眼裏倒映的總是另一女子,淺淺笑着,溫柔得将她藏在眼底。何等顯而易見,教他怎能忽視得了。
他始終是會有所察覺的,而當一切在他心中明了時,林景年嘴邊的調侃又抑或張紹民眉宇間的戾色似乎都變得理所當然了。
屆時,他或許是有些恨馮素貞的,可細細想來又實在覺得好笑得緊,好似人盡皆知的一樁事兒只那位當局的公主大人從頭到尾始終懵懂着一般,真是教人諷刺啊。
如此,一些名為“憤恨”、“不甘”的東西便在他心底滋長了。
它們一點一點成長蔓延,充斥了他整個心髒,卻在掙破那層薄膜的前一刻,被一場暴雨給淋得頹敗了,就像院子裏的木槿,落了滿地的白色,只剩了空落落的一節枝幹,甚至還來不及讓他發洩什麽……
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記得那日正小滿前後,馮素貞到了書院見他,說道,欲解除了他二人的婚約。言語間,她面色如常,卻墨眸熠熠生輝,甚透着點他不曾目睹憧憬的光彩。
馮素貞視線的盡頭是公主,立在廊道的另一端,懵懂模樣望着這處。李兆廷将視線收回,啞然許久,只澀然問了句:“為何?”
如此,她便将這一詞句從唇間念道,笑得溫柔且粲然。
這一刻終于是來了……他在心底默念。
他清楚記得,那時的馮素貞何等耀眼,卻偏偏只為了與他斷了關系。
“什麽意難平?素貞,你若仍耿耿于懷妾的名分,我便……”
他沒再說下去,目眦盡裂看着她,他能想象那時自己的面目該是多少醜陋。
“兆廷,你要說我自私也好,恨我也罷,我卻實在再沒法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地與你成婚。”
他站那兒許久,直直看着她,眼裏仍是無以消退的難以置信。
有所察覺又如何,他并不能改變什麽,也完全不懂為何她能說得這麽平靜,無波無瀾地便交代了她想說的一切。
再看看自己,卻着實了難看了些。
一瞬,他是想說些傷人的話語的,最後又為何沒将其吐露呢?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了。馮少卿坐在不遠處案邊一杯一杯喝着酒,見他睜了眼,笑了笑,繼續小酌。
“你這失蹤鬧的,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啊。”
這才幾年,馮少卿已老了許多,昏黃的燈光下臉上溝壑更是深陷,他窒了窒,坐起身,問道:“她……他們……”
半夢半醒間,他隐隐聽聞了墳邊他們的談話,是張紹民他們将自己帶了回來吧。
“他們都走了……”
他是想說些什麽,可看着馮少卿的臉色,又似乎不必他再多言任何一般,便又咽下了嘴邊的話,頹然躺會枕上,在沉默中漸漸睡去。
(二)
馮素貞變了,他也變了。
似乎他的生活也在那一天開始,漸漸坍塌了。
而後,大概是心底裏覺得難堪吧,他幾天沒再出門。這回,也沒人再來找他,似乎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任由他窩在這小小一方天地,自行消化一切負面情緒。
再次見到馮素貞,是在幾天後的書院。
“素貞?”他遲疑喚道。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尚一襲青白儒服的馮素貞,再直視其熠熠墨眸,欲從其中探尋一點往日女子熟悉的神采,卻着實無果。
“你怎麽……”
那身男裝真是紮眼醒目得很,帶着一種莫名的光華,一種教男人也為之觊觎的東西。
或許,那便是君子的氣度吧。
“怎麽這打扮?”馮素貞挑眉笑着反問,遂張開雙手左右看看一身夫子常服,稍作展示,“自然是替你代課。”
“李老夫子身體已大不如前了,往後你可得多擔待些,萬萬不可再意氣用事了,我也不能次次都過來替你代課的。”
一如往常,面對他,她仍是這般淡如水的模樣。
“見了她了?”廊道盡頭的亭下,張紹民這般輕巧地問。
“見了。”
“如何?”
“什麽如何?”問得實在荒唐,他不由輕笑,“是問我她那打扮如何俊俏?還是問我心情如何糟糕?”
“皆而有之。”他笑得坦然,一點沒将他話下的尖刺放在心上,侃笑道。
看張紹民一眼,雖不知有何可笑之處,卻也一同笑了開。
他們這也算得是同病相憐了吧。
【馮紹民】不過是一個虛假的名字罷,至如今,卻不光有了生命力,偏還奪走了他們那麽多東西。
順帶,也一并奪走了馮素貞所剩無幾的理智。
看着不遠處先生墳邊兩道交纏的身影,他腹诽。
望去公主逃走的背影,他啞然了許久,卻也沒了先前的訝異,對于此景,他是有所預料的,只是不知竟被自己給撞了見。
那是在先生逝世的翌日下午,自視清高自持的馮素貞吻了公主。
她果真是變了很多啊。
變得像個凡人了,不再似脫俗的仙子一般虛浮,無論如何靠近,也似隔着萬水千山,觸碰不到一點精魂,一點她真實的模樣。
她是有情有欲了,會因得不到某物而難以自持,亦會不顧光天化日去拉住另一人的手。
或許是那位豁達開朗的先生帶走了些他的不甘吧,盡管仍是郁結堆積着,他卻不禁為她的變化而感到欣慰了,欣慰她終于變得勇敢了。
這妙州三年的囚禁,她終于又變得勇敢了。
先生的逝世讓他感慨良多,他覺得他似乎放下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放下。
心感荒謬,又似看透了一切。
若是哪日馮素貞問起為何他做了這梁園人,這該會是他的首因吧,且絕不是為了撫平那些所謂的愧疚。
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理由。
他想,他是可以将她當做“馮紹民”了,當做一位故友。
旬餘日後,冗長的車馬帶走了一切是非。
張紹民與他說了些,是皇帝的急召逼得他們不得不先行離去,甚不及與病床上的那人說些什麽。
公主是帶着眼淚與遺憾回宮的,卻似乎并無人向馮素貞提起,才讓她醒後面對馮少卿的不言不語顯得這麽絕望。
“你來了。”察覺了立在門邊的他,馮素貞放下了手裏的谷物,側過身一指相向的位置,“坐吧。”
頓了半晌,方遲疑地走近,地上是那兩只灰色的鴿子,或許是他的錯覺,竟看着這鴿子也覺着瘦了些,而馮素貞亦如是,從衣袂伸出的手腕愈發得骨骼分明了。
他收回視線,坐到她對面,接過她推來的茶水,微抿一口,“你還好麽?”
“不太好……”她沉沉嘆一口氣,似乎是眼眶紅了,“我感覺我現在不太好……”
“要是以前,我猜你一定會說‘不用擔心’、‘我沒事’,之類的。”
“這算好事麽?”她失笑,“這算什麽好事……”
他沒再說話,看她幾瞬又低下頭去,盯着平靜的茶面,不太想面對似乎再次回到一個月前失靈失魂模樣馮素貞。
她的那些悔恨與絕望真是教人難受啊。
“盡管我從未想過去擁有什麽,可當一切都結束了,還是……”緘默了半刻,她又牽強地笑開,将桌角的酒壇提到眼前,“算了,我不該與你說這些的。說起來,你我還沒有一起喝過酒吧,不如今日來喝一杯?”
“喝罷……”
那日,是馮伯父找的他,明裏暗裏,是讓他這曾與馮素貞有過婚約的青梅竹馬來說服說服她,盡管清楚他是絕說不出口的,還是來了,抱持着什麽心思呢?或許只是想陪她坐一坐,可以的話,能盡量安慰安慰她罷。
他想他是不該從他人的痛苦中尋求心靈的慰藉的,那樣太過卑鄙,可他着實有些不忍心了。
“盡管伴君如伴虎,現再想起來,宮裏那段時光其實也挺開心的。”
“你倒是開心了,李大人,想我那女驸馬當的可是日日難眠,一日也沒睡踏實過。”
聽着馮素貞的回話,他不由笑了,再倒上一杯酒,飲下,“我們能像這樣輕松談起往事,也挺好的。”
“是麽?”
“是的。”
“本還打算着鄭重向你道個歉,現在看來是不用了。”
“唉,既然要說,我是一定得接受的,也不能拂了你的心意是吧。”
“不,還是不說了。”
微醺時,天漸漸暗了,一小陣翅膀撲騰的聲音傳來,望去,是一只鴿子飛走了。
他觑望一眼,侃笑道:“驸馬爺,可是你的鳥兒飛走了?”
“什麽驸馬爺?李兆廷,你怕是真醉了。”她開懷笑道,嘴邊念念有詞,“走罷,都飛走了罷,我也閑得清淨。”
她揚袖一揮,另一只鳥兒也飛走了。
“既然酒空了,你也走吧。”
杯酒間的往事落罷,她的情緒又低沉了。
“雖然是受了皇帝的急召,但我想……”
“急召?”未待他說完,馮素貞便打斷了話鋒,急切問道,“什麽急召?”
“是京城的人馬趕來,說皇帝急召公主回宮,不得耽擱,不然也不會沒等你醒就走了。”看着她失神的臉色,他追問了句,“難道沒人告訴你麽?”
“沒有,沒人告訴我……”
“那你是以為——”
“我以為……”
她愣了神,陷入沉思,久久不能自拔。
她大概以為公主是躲着她回的京城吧,也難怪來時臉色這麽差了。
那這麽想來他還算做了一樁好事。
良晌,待她回了神,不由分說便向他行了個禮,拱手作揖以示感謝。
“我說驸馬爺,您可還穿着女裝呢,還是注意些好。”他笑意揶揄,說罷,便晃悠着身子走去了街上。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又抑或其它,他的心情較之往昔舒暢許多,腳下輕盈,盡管回到竹屋天已黑了,他仍是開心的。
大概是幾天之後他也記不清了,只記得馮素貞出發那天是海棠花落盡的日子。
迎着紅雨,帶着那兩只不知何時回來的鴿子,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江面。
木魚聲仍無盡得飄蕩,看着時辰也不早了,他該回禪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