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幽歡偷香處上
(一)
公主胃口較之前兩日好了許多,雖眼角并無多餘的愉悅盎意,神采卻着實是恢複了不少。
杏兒攜托案雲步走出從天香房裏時,回想起方才那半嗔半喜的春風面,左右思忖也不知是哪位天道高人作祟,在那漂亮的眼眸中注入了幾分精魂。擱置冰井數月的甘蔗,也終是重見了天日。
“這人吶,還是須得轉移視線,好忘了那些煩惱才是。”距天香丈尺距離的身後,應桃兒的疑惑,杏兒如此回答。
“哦,原來如此。”桃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看啊,公主早上還跟我打聽宮裏的新鮮事兒,我看定是那神秘的唐大人哪處吸引了公主。”杏兒說得頭頭是道,“不不不,該是說神秘感本身就是一種吸引力。”
“杏兒你懂得真多。”
“你們兩個——”未及杏兒得意,前邊兒公主的警告上頭,“本公主的耳朵可還靈光着呢!”
聞之,二人皆斂容息氣,忍着笑意,桃兒碰碰杏兒手肘,以示提醒。
亭午,皇嫂有了喜的消息從宮裏傳到天香耳邊,也因此,皇兄釋了衆大臣一日旬休,以示慶祝。
看着時辰,皇嫂現應是正院子裏繡些刺繡抑或照料那些寶貝的花兒吧,以此,天香準備了些薄禮,只身前去了坤寧宮。
這位皇嫂,天香是喜歡得很的,雖名将之女,卻是位溫柔的人兒,且待人接物無可挑剔。只是意外,她與逝去的梅竹是無一點相像之處的,反倒是有幾分相似的梁氏那兒,皇兄卻不曾踏足。天香向皇兄問起這一問題,他答道:“有些人,只留在記憶中罷……”
那次,是她第一次有了“原來她這癡迷木鳥的皇兄也有成熟的一日”這想法。
盡管念念不忘,卻也算是放下了。
坤寧宮的後院,天香與皇嫂長長談敘了一番,雖以客套話居多,皇嫂答得倒是耐心,半勸半訴,到了日光薄弱時,一些女兒家的私房話也一并吐露了。
當年,太子愛上奴籍女子一說傳得風風火火,直至今日,江湖中仍有不少以此原型的話本故事,昆曲越劇,大多凄美。與皇兄相關的所有民間流言中,約莫這是唯一一件百姓提起時無一點怨言的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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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起此事,天香不免好奇,便小心翼翼将其問了,于此,皇嫂便老成答道:
“天香,愛情的期限終有一日是會到頭的……”
天香似懂,卻又非懂,冥思苦想,琢磨着這一句話許久。
這話中似乎是有些道理的,可她卻着實不明白,為何她如何也放不下馮素貞?
是時間不夠長久?還是說,她是中了那人的蠱不成?
一恍神,已日光愈薄,只得作罷,天香拍拍膝前衣衽起身,拂了皇嫂送行的好意,又只身一人,走出了乾清門。
這兒是天香幼年玩耍的地方,只是母後早逝,及笄前年天香便搬入了公主府,自此,後宮這一塊地兒便也鮮少踏足了。
今日這一趟也算是值了。
晃晃蕩蕩四處閑逛,她一路從皇宮的致北處走到了協和門前的金水河堤,最後的一點夕陽下,是點點璀璨的粼光。
這偌大的皇宮,多少富貴人物,也就她有這麽些精力與閑時了。伸個懶腰,正暗自感嘆着,不遠處文華門內便走出一纖細颀長的身影。
那銀質的反光不由教天香頓住了腳步,驀地僵立在原地。
轉瞬間天已暗了,一旁,幾幾太監正提風燈走過,行了禮,那灼亮的火光已映上了對面人冰冷的面具上,融融暖暖,點亮了些深處的墨眸。
待他行了參見禮,天香仍是不見反應,直至見了背影,正朝東華門的走去,方得回神,呵道:“站住!”
“公主有何吩咐?”
他低了頭,保持着行禮的姿勢。
語氣倒是從容,只可惜未看清那眼眸便教他避了去。天香走近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玄青蟒袍下的身形,狐疑眯起了眸子,“唐大人可真是勤懇,今日旬休也不忘來文淵閣走一趟。”
“回公主,下官不及能臣,瑣事較多須得處理。”
“是麽?我可是聽說了你的傳聞,能文能武是吧?”她語氣陰陽怪氣地試探,“不如賞臉同本公主過幾招?”
“下官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那恭敬态度看得天香不由氣急,跨步上前,喉間發力正欲說道什麽,又一小支太監行來,将她後話打斷了,隔丈徐距離行了禮,帶來一行紅光,又悄然飄去。
幾位公公的腳步極其細微,天香沒來由覺得心虛,豎耳仔細聽聞,直至一點沒了那聲響,遂沉沉吐了一口氣,退開一步,敗下陣來。
“罷了,你起身吧……”天香擺擺手,“時辰也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吧。”
“請留步。”
提足正欲離去,面具之中卻又傳來了一道輕盈聲線将她叫了住,“聽張大人說,明日天贶節公主也會一同出行,張大人相邀于我,不知公主是否介意。”
天贶節?
想來估計又是林景年擅作主張了,天香當真是沒從張紹民那兒聽說任何。
“不介意……”愣了半晌,天香嗫嗫答道,落了話音卻不禁赧然上湧。
面對着自己的是那人的頭頂,她又急又氣,不知哪兒來的血氣浮上了她的雙頰,引得發了燙,便氣急跺腳道:“你是很喜歡拿天靈蓋對着我麽!”
“下官不敢,”他直起腰來,言語間牽着些清冽溫軟的笑意,颔首,“天色已晚,公主一路小心。”
夜風從宮門那處襲來,悉數灌入了其足前的衣衽,滿滿當當。
這感覺是有些怪異的,即便心裏清楚面具下的面孔如何,可裝着陌生的君臣關系,無法琢磨其神情哪般,心裏便好似有了萬千答案,不由教她浮想聯翩。
這馮素貞雖是女子,扮其男人來,舉手投足間的儒雅氣度倒是比所見的那些凡夫俗子更勝三分。
天香深望一眼她,拂去鬓邊飛揚的細發,留一句“明日見”,便走去東華門方向,任棠紅的裙擺飛揚。
“明日見。”
(二)
對于天贶節,天香不甚了解,只記得每年一到這時,府裏便曬滿了衣物被褥,聽莊嬷嬷的說法,是有“六月六曬紅綠”之俗,不過了解也僅此而已,至于相傳何時抑或其它,她自然是沒那興趣的。
由軒窗向外望去,府裏已裏裏外外點起了燭色,畫檐間的蒼穹染了靛色。
酉時正盛,想來那人也該是散值了。
身後兩玲珑的丫鬟正為她梳雲。天香左右稍稍鏡中人兒,焦急候着,起了催促的意思,“你們倆丫頭的手藝真是退步了,弄了差不多有二刻時間了吧。”
“哎呀,我的好公主,自打我二人為你梳妝以來,何時聽過這‘窈窕淑女’的要求,難免手生嘛。”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桃兒接着杏兒的話茬,“要是着急出了差池,到時公主可——”
“算了算了,你們慢慢弄,本公主等着就是了。”
今日,她換了身素色的裙裝,不怎華麗,卻也算得是閨秀模樣。
說起來,這身羅裙自備置起到今日,算起來也三年有餘了。
那時的自己是何心思呢?
不過是想與那人相稱罷了。
轎中,天香左右瞧瞧這衣襟衣袂,及夾在虎口指間一方小小的帕子,與往常的自己相較确實相差甚遠。
活了這二十來年,手帕這東西,天香何時接觸過?她不過是見着那些與情郎私會的民間女子手裏總是捏一塊這玩意兒,便也圖個新鮮将它帶上了。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幾指掀去簾子窺瞰一眼,已出了湯沐邑,到了人潮繁密處,便吩咐了轎夫在廟會街口落定。
輕提衣衽,屈身下轎,卻望,桃兒杏兒身後那四位侍衛仍鐵青着臉。
“還要跟着?”天香愠怒道。
“公主,聖命難違。”侍衛颔首同聲。
“行,便跟着吧,這兒街上人這麽多,你們要是跟丢了,小心腦袋不保。”
天香昂首睥睨而去,遂與桃兒杏兒相視一眼,便拂袖疾走,入了人群。
長街,華燈幢幢不見盡頭。京都自古繁華,煙柳畫橋,市列珠玑,盛游不息,穿梭其間實為不易,回身望一眼,天香不由加快了腳步,左右張望。
以林景年送來的紙條說,相會之地應該是在……
啊,是這兒吧!
走近些梨園,聲色之外,幽僻之地,尋了尋,卻如何也不見那人身影。
“馮素貞?”天香湊近巷子口,游移走進黑色裏,悄聲喚道,“唐虞?”
“有人……唔……”
驀地,由手腕上施力,黑暗中一人捂着她口鼻,将她帶進了懷裏,緊貼着牆壁站定。
耳邊細微的吐納之聲傳來,濃重氤氲的熱浪盡數拍在她頸後的骨肉上。
天香繃緊了神經,未趕動彈,待巷子那頭的侍衛離去了,禁锢她臂彎的力道方才松了些。
耳後,那人透出一點愉悅的輕嘆。
“是你麽?”天香猶疑問道。
“是我。”
這一聲回答,她的聲音已沒了昨日宮裏相見時的刻意厚重,雖因時境壓低了嗓音,仍是能聽出些女子的味道,盈盈冽冽的,煞是悅耳。
天香喑噎了片晌,便欲掙脫去她的桎梏,卻無果。
“天香,讓我再抱你一會兒吧……”馮素貞收緊了手臂,更貼近她身體一些,幽噫道。
天香靜默應許,停了掙紮,只聽着二人交織的吐息之聲,壓下心中的苦澀。
以前闖蕩江湖時,見着那些夜半幽會的怨侶并不覺有半點不妥,躲高樹間,當作一出忸忸怩怩、磨磨蹭蹭的好戲也就罷了,笑言幾句,哪還有什麽感同身受。
而當下,自當是欣喜的,可這偷偷摸摸的狼狽模樣,真教她酸楚難受。
正欲說道什麽,身後那人卻仍是不罷手,反倒得寸進尺,湊近她頸窩處,似在細細嗅着什麽。
那異樣的滋味愈盛,天香懵懂,心中一知半解,并不多加阻撓,直至頸項的軟肉碰上了一濕潤柔軟的觸感,方驚駭大悟,漲紅了臉,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呼吸一窒,遂擂鼓之聲震天響起,一聲一聲,撞擊上胸腔。
心緒亂得一塌糊塗。
“馮……馮素貞……”
“怎麽了?”
“我想看看你,”天香支支吾吾,“讓我看看你吧……”
語罷,身後人怔了幾刻,方松去渾身的力氣。
天香捂着脖子幾步退後,暝陰中,她稍能瞧到馮素貞的身形模樣,靠着牆,扶額深嘆道:
“抱歉,是我做得過火了。”
未待天香解釋什麽,馮素貞便走近了些,牽上她纖手,走去另一頭遠離街市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