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爆炸帶起來的熱浪隔了一道牆壁依舊燙得灼人,碎石裹着力道沖出大廈,引起外頭驚叫連連,聽在費斌耳朵裏就像遠在天邊似的,瞬間置身火爐的感覺不太好受,伴有陣陣耳鳴,他站了一會兒後,擡步走了出去。
不知道費文擎最後做的哪個選擇,他心中默默想着,反正看這個爆破程度,那個金屬圓片應該沒浪費,挺好的。
一切都挺好的。
費斌摸了摸口袋,本來是想掏根煙出來,但是首先碰到的棒棒糖讓他半點猶豫也沒有,直接拆了包裝放進了嘴裏。
甜的。
以前因為嘴賤總被費文擎抽耳光,半邊臉腫得像饅頭,每回上完了藥,厲宇丞會遞給他一個棒棒糖當安慰,久而久之他就養成了吃糖的習慣……費斌挺好笑地搖了搖頭,這追求。
但是笑過之後,弧度像凝固一樣挂在唇邊,瘋狂滋長的想念如同青藤一樣将他的呼吸捆結實了。
厲宇丞。
厲宇丞,厲宇丞……
那人其實不喜歡槍,或者可以說是厭惡,乃至深入骨髓的膽怯。從小時候打爆第一個氣球開始,費斌就發現厲宇丞從來箭無虛發,但眉頭始終皺着,打完一板後往往不敢去看地上氣球片兒,可他依舊隔三差五去玩,直到雙手不再顫抖了為止。
宛如一個意志堅定的強大抖M。
費斌嘆了口氣,回過神來時,自己正在去往東面的路上,一路都是狼藉的燒痕槍火,他有些喟嘆,腳下卻越來越快。
想見到他,又不想見到他。
還是不見吧。費斌想,他自己都沒法想象如果看見厲宇丞沒走,還能不能提起勇氣再把他送出去。
他和費文擎,誰也別想走出金鼎大廈。
做那個通道的時候,費斌為了不能讓費文擎乘這個逃走,所以內部空間設計得十分逼仄,連他自個兒進去都費勁。本來的設置是可以再上來接人,但費斌剛進頂樓時飛快地通過費文擎的監控瞄了一眼,兩方的人應該是在那裏有過槍戰,原本設置已經被破壞了,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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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那是張單程票了。
糖在嘴裏慢慢化開,費斌捏了捏小棍兒,腳步頓了一會兒之後,慢慢向東面的樓梯間踱過去,他還沒完全靠近,但視線裏多了一包不熟悉的東西。
費斌現在基本上無畏無懼,所以看清楚那是什麽玩意兒之後,他還叼着小棍兒多打量了幾眼,發現那是個已經被拆除了的啞炮。
“它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沒在腦海裏過熱乎,費斌目光驀地一停,落在了厲宇丞身上。
果然還沒走。
厲宇丞像之前一樣靠在牆壁上閉着眼睛,臉色有點兒蒼白,呼吸很遲緩地跟着胸腔起伏,他的頭由于重力微微向一邊偏着,額前的發絲跟着垂到了眼睫毛上。費斌想起那個高三教室的晚上,他從睡眼惺忪中漸漸回過神,視線裏厲宇丞的側臉好似打了一層柔和的光,鬓角碎發在圓潤的耳垂邊彎了個小小的弧度。
像個小瓷人似的。
“厲……”
費斌邁出去了一步,然後猛地頓住。
一點一點的,仿佛慢鏡頭似的溫熱液體從那只手背下面浸出來。這裏四處是打鬥過的痕跡,直到這個時候,費斌才從牆壁上的一片狼藉中認出來一道拖曳的鮮紅。
“厲宇丞!”費斌大聲喊了一嗓子。
十幾米的距離,他撲過去可能用了不到一秒鐘,但是感官上依然覺得很慢。
靠!
怎麽流這麽多血!
厲宇丞身上那件黑色外套的扣子死緊,費斌看不出來他到底傷哪兒了,只能靠手去摸去碰,但一摸上厚重的布料,手裏的粘膩感把他的思緒瞬間炸飛,厲宇丞感覺得到有人在邊上,慢慢地像攢足了力氣似的将眼睛睜開一條縫。
“費……”
“廢話少說。”額頭的汗流到了眼皮,費斌沒功夫去擦,他怕血把傷口和衣服糊在一塊兒,動作放得很輕,“信不信我現在就抽你。”
厲宇丞的輕笑和外套布料撕開的聲響合在一起震動着費斌的耳膜,外套下被浸透了的襯衫貼在皮膚上,勾勒着身體線條。
以及各種傷口的形狀。
“我知道這裏是唯一的通道,所以上樓時順手裝了東西,”厲宇丞看着不遠的啞炮,“要不是聽見了對講機的聲音,我真的以為你去了碼頭……你個騙子。”
費斌不說話,低着頭死死咬着嘴唇。
“你走,”厲宇丞仰起頭,向後一靠,“走。”
費斌突然站了起來。
“你,你起來,乖,我撐着你,試着站起來。”低身抄起厲宇丞的手臂,費斌想要把人撐起來就不得不用上全力,聽見對方猛地倒氣,費斌覺得自己眼淚都快要奪眶而出,“你要馬上止血。”
“……”厲宇丞垂着腦袋。
“你他媽給我撐下去!”費斌咬牙,一邊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我先帶你去找藥,醫務室……”
話只說了一半,金鼎大廈仿佛終于撐不住,這棟金碧輝煌的建築已是垂暮的老者,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抽搐。
随着又一次強烈的震動傳來,費斌摟緊了人死死抵住身後的牆壁,不僅為了支撐,也是為了能有點兒莫名其妙的踏實感——老實說他現在腿在發軟,還抖,這簡直太丢人了堪稱有生以來最慫的一回。
但是費斌不想坐下,更不想放手,心中有種強烈的放了就再也拿不回的叫喊在喧嚣。
就在這時候,旁邊忽然有陣陰涼涼的空氣拂過臉頰,然後“叮”的一聲。
通道門開了。
厲宇丞确實沒力了,擡手按一下按鈕都不知道身體裏那個角落爆發出來的力氣……他頭抵着費斌的肩,指着裏面,嘴裏只有一個字:“走。”
費斌的心情就像混了七八種口味的棒棒糖。
而後驟然地,松出了口氣。
“好,走。”費斌點點頭,反手摸向裏面,按了最底下那個鈕,“不過不在這兒,我帶你去另外一個通道。”
“嗯?”
“你男朋友神通廣大,還有個辦法能逃出去,”門慢慢地重新合攏,向下掉去,費斌手輕輕搭在他腰上,“我們一起走。”
“……好。”
那是騙人的話——要對付費文擎,費斌連邊上這個通道都留得拮據,絕處逢生到底是個童話。
厲宇丞說得沒錯,他是個騙子。
不過一起走的話是真的。他願意跟這人待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費斌手心撫過厲宇丞頭發,一下下摸着,感受着對方體溫下降得厲害,血液浸透過來染紅了他的衣衫。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徒勞地收緊手臂,直到厲宇丞身體裏最後一絲力氣也流光,堪堪地勾着他的肩。
“在哪?”厲宇丞每說一個字都很艱難。
“快到了。靠!到處是石子兒,什麽破路……”費斌嘴賤次數多了,胡編亂造的本事堪比出神入化,可他有點兒心慌,伸手摸了摸厲宇丞的臉,“哎,知道你怎麽露餡兒的嗎?”
厲宇丞沒回答。
“那把槍,就你現在放外套口袋裏的那把,”費斌說,“我高一時拆過了,裏面刻了厲東良的名字……你回我一句,不回我就拆第二次了啊。”
他後悔了。
那種在體內翻身倒海絞痛不止的後悔。
厲宇丞不屬于任何一邊,沒有人脈也沒有消息來源,單槍匹馬地追尋“三淺會”的消息追了二十多年,回頭來時才猛然驚覺。
哪怕有一個人幫他一把……費斌有時候很矛盾,留戀與不舍和說與不說都是一條線劃過的兩個世界。哪怕有一個人幫他調查,也許都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面。
“早知道,幹脆讓你一槍崩了我也好,是不是啊,嗯?”費斌拍了拍他的背,“我就怕你自個兒難過……”
很長時間之後,久到費斌再聽不到貼近的呼吸聲,厲宇丞輕聲說了最後一句幾不可聞的話:
“你這個笨蛋……”
滴答,滴答。
費斌輕輕碰了碰厲宇丞垂下去的手,一片冰涼。
眼前的視野挺恢弘的,樓體崩塌的場景像拍電影似的在眼前上演,磚塊和石灰一點點失去支撐傾倒而下,有的墜至底層,有的砸在腳邊。費斌以為自己會重複那種空落落的心情,閉眼感受了一下,但很震驚地發現居然沒有。
沉重,心痛,窒息與滅頂的絕望,最終一切歸于了平靜,無波無紋的平靜。
“你睡吧,”費斌仰起頭,“我也挺想睡了,多少天沒睡過了……”
他舉起一只手向前伸去,外邊的陽光在不遠處形成一個小方塊,而後手越來越輕,如同飄在了一團柔軟的棉花上,那小方塊裏的光漸漸擴散籠罩直至籠罩全身,有一只溫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他緩緩揚起了唇角。
——我們一起走。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求評論……【透明作者哭暈在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