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落
南齊,官道。
狂風呼嘯着刮過,卷起漫天細碎的雪粒亂舞,大地一片枯黃慘白相雜,連天色都是讓人不安的黑灰,一眼看去,令人心中泛起說不盡的孤寂與蕭索。
平坦筆直的官道上,一輛銅木馬車急馳而來,烏沉沉的棕蓋拱頂,青蒙蒙的銅皮車身,再加上迎着撲頭蓋臉的風雪卻仍精神抖擻的車夫,遠遠看着,便有一股銳利的彪悍之氣。
鐵老六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棉袍,頭上戴着一頂壓到眉際的皮帽,身形筆直的坐在車轅上,手中拿着一根鞭子,緊一陣慢一陣的驅趕着面前急馳的馬匹。
這官道是幾年前新建的,道路兩旁野草長的極深,一陣寒風吹過紛紛伏地,現出平坦的路面,此時天色已經近黃昏,碎雪又急又快的打在他的身上,他卻眉也不皺一下,仍舊神色肅然的盯着前方。
在隐約的前方,潤洲城牆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這一路急馳,已經是兩日兩夜不曾合眼,縱然鐵老六真是個鐵打的身子也有些禁不住了,眼見目的地在望,他一路上緊繃着的臉色終于放松了些許。
紅油木車廂裏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心情,出聲道:“要到了麽?”聲音清麗婉轉,似乎是個年輕女子。
鐵老六立即坐直身體,敬畏的回道:“是,再有約莫半個時辰,便能進城了……”正說話間,突然見到有一人從路邊竄出,正正朝馬車撞來。
鐵老六臉上煞氣一閃,一拉缰繩,急奔中的馬兒立即齊齊一頓,止住了來勢。
那人腳步一頓,一口氣突然力竭,身體晃了晃,直直的倒了下去,正好摔在車前。
鐵老六目光深沉的看着那人,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袍,是那種普通人家常見的樣式,頭發散亂,一手伸前,蒼白如鬼,一手護胸,身體緊緊的蜷縮起來,艱難的吐着幾乎微不可聞的氣息。
鐵老六這一生不知道在生死之間打過多少轉,這一眼看去,再聽他的呼吸聲,便知此人性命已經在旦夕之間,縱是有靈丹妙藥,也絕對活不過明天。
死人他已經見過太多,将死未死的那人也絲毫沒讓他起憐憫之心,他看看天色,已近酉時,再不抓緊趕路,潤洲便要關城門了。
鐵老六皺皺眉,上前踢了踢那人,見他身體巍然不動,腳下使出三分力再一踢。
那人順勢翻倒,本是面朝下的姿勢,此時已經仰面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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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老六目光自他面上一掃而過,對他青黑的臉色視而不見,俯身抓住他的腳踝,一使力,就要将他拖開。
若是任他擋在路間,自己的馬車還要怎麽過去?
一拖之下,那人衣襟有些散開,鐵老六漠然的目光不經意的看過去,突然一怔。
此時車中一直沒有做聲的人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伸出一只纖長柔美的玉手出來,撩開車簾,露出半張皎若白雪的麗容。
“老六,怎麽回事?”麗人問道。
鐵老六面上驚訝之色一閃而過,轉而化成不安:“夫人,無事,一個瀕死乞丐擋路而已。”話雖如此說,可他卻目光凝重的盯着那人胸前。
那人雖是滿面烏青之色,周身血跡斑斑,幾乎看不出原來模樣,可是從他的高大身量可以看出,他本是名健壯男子,骨骼粗壯,身形颀長。
可他的身前卻有一個捆的緊緊的包裹,被老六一拉,包裹散開了些,現出一頭有着烏黑濃密頭發的小小頭顱出來。
這人身上,竟然還包着一個幼童。
那人似乎感覺到了鐵老六的目光,勉強睜開眼,張了張嘴卻已經說不出話,只能顫抖着伸手出來,按在胸前的“包袱”上,然後往鐵老六那邊輕輕一推。
鐵老六臉色一沉,這人居然想要托孤?他來歷不明,一身內傷加毒傷,自己是瘋了才會接手。
正要拒絕,他目光凝聚到了那幼孩身上,神色一震,這孩子臉若死灰,全無生氣,他閃電般的伸出手,摸了摸小孩的脖頸處,只是一碰,就立即垂下手來。
這孩子早已經死去,只是想必有那人體溫相護,所以他才沒察覺自己心系的孩子早已經沒了氣息。
眼見那人依舊用一種懇求的目光看着自己,全然不知孩子已經夭折,老六閃了閃:“好,我應你。”
此人眉目間英氣勃勃,有種凜然的殺氣,來歷應是不凡,鐵老六見了,心中泛起惺惺相惜之意,将本要說出孩子已死的話咽了回去。
那人目光立即轉為感激,鐵老六将孩子抱了過來掂了掂,極輕,這孩子最多不過兩歲大,卻已經命喪九泉,鐵老六目光從孩子臉上滑過,轉到了地上那人身上,發現他已經含笑閉上了眼。
想是他一身致命之傷,之所以撐到現在,是為了這個孩子,現在孩子終于有靠,一口氣洩去,立即就斷絕了生機。
身後有聲音傳來:“抱來我看看。”顯然夫人一直在關注着他,卻因為老六一直背對着她,就沒看到孩子的狀況。
鐵老六轉身對她說道:“這孩子……”目光自然而然的下移,忽然看進了一雙深如海,黑如玉的眼中,卻見這孩子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他大驚失色,方才明明見這孩子已經死去,怎麽又活了?
夫人擰起眉:“老六?你磨蹭什麽?”
鐵老六臉上不知不覺的沁出了汗珠,這孩子一雙眼睛生的好生漂亮,方才那一瞥,竟然讓他看到了濃濃的殺氣。
不可能,兩歲大的孩子,怎麽會有如此銳利的眼神,他再一看,這孩子已經緩緩閉上了眼睛,方才死灰的面色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紅潤光滑的肌膚,呼吸沉沉,已經睡着了,看着孩子安詳的靜顏,他心中混亂一片。
自己方才看到的和現在所見怎的會相差如此之大?眼見夫人微颦着眉看着自己,他心中苦笑,若是說這孩子方才斷氣又活過來,夫人定然不會相信,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也同樣的不信的。
心中念頭轉了幾轉,他決定沉默,抱着孩子上前,夫人接過來,伸指撫弄着孩子的小臉,頭也不擡的道:“把地上人埋了,我們走!”
鐵老六怔了怔:“您是要……”話語中滿是不贊成之意,這孩子如此詭異,夫人想要養他?
夫人擡頭淡淡的看了一眼,讓他陡然心中一凜,躬身道:“是!”自去處理地上屍體。
再怎麽詭異,也只是個兩三歲的孩子,以夫人之能,應當不懼。
夫人的手指在孩子的臉上流連了一會,便解開他的襁褓,目光到處她一愣,随即一抹幾不可見的淡笑漾出。
是個女孩子?這樣也不錯……說不定還更好一點……
車身一震,車輪滾滾往前行去,車窗外暮色四合,寒風終又大了起來。
遠處,潤洲城門大開,如一張吃人怪物的大嘴,要将這輛小小的馬車一口吞下。
夫人臉色平靜如水,抱着已經用一張上好狐皮包着的孩子,沉默的往城門而去。
——
十五年後。
雲洲城定國侯府。
三更時分,偌大的王府中一片靜寂,黑沉沉的見不到一點光亮,夜色如墨汁般濃的化不開。
天上烏雲蔽月,月黑風高。
侯府大總管周寧将視線從烏雲上收回來,努力将心中莫名而起的不祥感抛諸腦後,掃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厮:“傳下令去,今日阖府上下都要打上十二分精神伺候,若有人偷懶耍滑,必不輕饒,做得好,明日我禀報了侯爺自有重賞。”
小厮們立即躬身應了,轉身去各處傳話。
大總管轉過身,背對着書房門口,對站在自己身旁一直沒有任何動作的人道:“你就帶着那幾個看着這裏罷,如今是多事之秋,別讓人鑽了空子。”
那人垂頭應了聲是。
此時已經是亥末子初,本應是夜深人靜之時,可王府中現在仍舊燈火通明,人影如織,前院中更是傳來陣陣喧嚣聲浪。
大總管周寧背着手,微皺着眉頭,又打量了書房前後一番,方才施施然走了。
烏雲散開些許,彎月漸漸上了中天,前頭院裏的動靜也漸漸小了,再過一會,便有一小群提着燈籠的人擡着軟轎,沿着書房院子前面的小道,往東邊而去。
守在書房院子門口的兩人見了,齊齊松了口氣,對望了一眼後,面上開始浮現起輕松的笑容。
兩人顯然是知道府中發生了什麽事的,片刻後,左邊那人最先忍不住,擠擠眼道:“差不多了,也該輪到我們歇歇了吧。”
右邊那人形容精瘦,一雙眼睛精光四溢,看起來是個極為精明之人,他神色不動,好似沒聽到他說話,自顧自的站地直直的,左邊那人有些白胖,一只鼻子紅通通的,見同伴不理,面子便有些挂不住,哼了哼,把頭轉了回去。
黑暗的小道那頭,突然又有了一點火光。
他疑惑的看着,神情緊張起來,右邊那瘦子的手已經摸到了腰間。
那人提着燈籠慢慢走近,卻是一名穿着外院服飾的小厮,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生的白白淨淨,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提着一只食盒,步子不急不緩,一陣誘人的飯菜香味兒慢慢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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