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比竹寮內的更闌人靜,竹寮外便顯得格外的噤若寒蟬,裏裏外外的幾排人,卻是連大聲的喘氣都沒有,好像生怕打擾了裏面的兩個人,稍遠的樹邊随意的坐着幾個鳳陽城的太醫,畢竟多是老人家,這麽一直站着當真是受不住,但也只是随意的打打盹,等着日出時分,幫裏面的兩個病人養養身子。

錦然卻是自從屋裏出來,便靜靜的靠着門邊發呆,季唯默默的陪在他的身邊,兩人也是一夜無語。再遠的地方,煜荊城主和鳳陽城主則分別坐在簡易的轎辇中閉目養神。

晨光熹微,當天邊的第一縷陽光輕柔的覆照在錦然微閉的眼皮上。一雙明亮的眸子便好像得到了什麽暗示迫不及待的睜開了,轉身推門走進了屋子裏。

多年以後,生逢亂世的人已然罷戰息鼓,身處紅塵的人即将蓋棺論定。錦然都無法忘記今時今日此時此刻的眼前所見,石棺上鮮血的腥味盤旋不散,沉悶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石棺內的兩人交頸而居,三尺紅绫系着兩人十指相扣,再往下秦修衡的白衫上盡是血跡,生生的顏色,比什麽都來得害怕,悄無聲息又驚心動魄。

此時的陽光漸漸的掃盡了竹寮內的每一個角落,照的一切生死存亡都無所遁形。

錦然微顫顫的伸出指尖輕輕的碰了碰秦修衡那張灰白薄涼的俊臉。一種冷意順着指尖傳到了身體裏的每一絲脈絡,冷鋒了盡身的血液,冰動的血塊砸着骨頭,鑽心的疼,這種疼一直伴随了至此以後秦修衡不在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哭訴着錦然的這場原罪。

錦然傾身含住了秦修衡的嘴唇輾轉舔舐,一手捏着下颚舌尖随着牙齒的間隙進去糾纏,眼眶中的液體成線般的一顆顆滾落,随着唇齒間的撕咬流進了兩人的口裏,又順着嘴角滴落下來。這場無聲纏綿絞的身後的每一個人都紅了眼靜,靜靜的轉過頭去,默哀着這場恢弘的情殇。

最後是鳳陽城主從衆人身後走過來雙手抱開了錦然,此刻的秦修衡連血脈裏都浸着毒,是不該與錦然這麽親近的。又命人解開染血的白绫,把迦藍公主擡走了。此時的迦藍的臉色雖仍是盡顯倦态,可也卻是紅潤了許多,呼吸勻稱再加照料應是卻無大礙了。

錦然與在場這些見過戰場厮殺的人不同,與之前瞻仰先輩的儀容的情形也不行。這是錦然第一次這麽近的感受死亡在一個人的身體上留下它殘忍的痕跡,從前聽人說過,死亡的人安詳靜谧就如同睡熟了一般,其實并不是,冰冷就是兩者間最大的區別,這種死人身上的冰冷能穿過皮膚,骨髓狠狠的砸在活人的心上,生疼。

錦然也慢慢的醒了過來,微微的掙開了皇兄的鉗制,又一次緩緩的走到石棺內頹坐下來,雙手環着秦修衡的腰,把臉搭在了秦修衡的肩上,像他們平時相處的樣子。

周身的血生生的流掉,便是這種疼都是要命的。

留在屋子裏的人實在受不了事情發展成了這個樣子,陸陸續續的都走了出去,想把這最後的光景留給此時陰陽相隔的兩個人。

屋外的鳳陽城主和季唯也是兩兩無語,只想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個時候多陪陪錦然。沒有半盞茶的時間,便聽到從裏面傳出了聲嘶力竭的哀吼和悲怆的質問:“為什麽你留不出來血,為什麽你吃不進去,你說話呀!你說話呀!“

季唯等人趕緊破門而入,走到室內,只見錦然割開了自己的手腕。然後又在秦修衡的手腕上割開了另一條新的傷口,原本幹涸了許久的血液上面又覆蓋了一層新的血液慢慢的流淌,卻沒有一滴是從秦修衡的身上流出來的。

若說此前的秦修衡是坐落在血泊中,身上略顯狼狽,可臉總還是從前的俊美,那麽此時便是滿身滿臉的血水胡亂弄的哪裏都是,是真再沒從前的半分樣子了。嘴被強行的掰開,上面錦然手腕上的血如洪水般急湧到嘴裏,又順着嘴角流下,錦然眶中眼絲通紅連成一片,眼淚還是斷斷續續的往下流,又是一陣嘶吼:“ 要你救人解毒,誰要你的血,誰要你的命了….我把血還給你…..你給我活過來,活過來呀….誰要你死了…..”.

鳳陽城主和季唯斷沒有想過錦然這種為利己不擇手段的心性,也會有為秦修衡自殘自傷的一天,立刻把錦然從秦修衡身材扯開,趕緊扯下衣服的下擺為錦然包紮。錦然一會兒清醒,一會兒魔障,又折騰了好大一會兒,最後慢慢的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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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錦然再一次從昏昏沉沉中醒來,已經躺在了竹寮裏曾經的木床上,擡眼間,頭頂上的簾帳還是原來的樣子,好像這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可是,錦然知道都是假象,鼻息間的血腥味以及手腕上重新包紮的紗帶提醒他從此以後這個屋子永遠的失去了他的主人。

想到這裏默默的把另一只沒受傷的胳膊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即便這樣,也仍然掩蓋不住液體順着眼角滑落,床上的人難以自已而無聲痛哭的這個事實。

那日暖陽午後,是誰調侃無賴,妄想讓當朝鳳陽城裏最尊貴的小王爺作奴為厮,又是誰在這間竹寮裏對自己溺愛有加,夜裏關窗折被,晨起穿衣挽髻,裏面的精心細致是跟了自己十幾年的老宮女也比不了的。那夜烏子樓紅妝暖閣內,又是誰與自己耳鬓厮磨,交頸纏綿,這時想來,當初說好的至死方休不離不棄他如今該去找誰兌現?

情動之初總是緩緩暖暖的親着,仿若膜拜一般,說怕後悔所以總沒舍得給自己生出太多疼來。漸間微亮,颠鸾倒鳳的兩個人還見糾纏,自己被他折騰的眼角通紅,只能一遍遍的攀着他求饒,硬逼着說了幾句羞話,許了些什麽才算作數。

當日許了什麽?當日鳳陽錦然把自己許給了秦修衡一生一世,不離不棄,至死方休。

鳳錦然從沒在人前說過他喜歡秦修衡,他人看來他的每一次乖巧讨好總是伴随着他對秦修衡的有所求。可如今,眼前的少年是如此的贏弱不堪垂淚哀傷,又如一只曠野中喪偶的孤雁不時的低聲悲鳴,出賣了這個大鳳朝不可一世的王爺,覆水難收之時,秦修衡于他不是棄卒,是重若性命,是舉世無雙。

“ 咳 ”,聽到屋子裏故意發出的咳嗽聲,錦然緩緩的轉過頭,看向來人的方向,此時才發現屋子的不遠處端放着一口石棺,正是之前這張塌下放着的那口,原來秦修衡早為自己備了後路,隐忍而又悲怆的後路。

石棺旁邊,房間散落的竹椅上随意的坐着的幾個都不陌生的人。

顏唏緩緩的站起身來走到沈若衣身後,沈若衣一手擡起拉着随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另一手緩緩的擡起袖子掩飾着過于濃重的鼻音,開始為錦然講敘了事情的始末。

已經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還是前秦年間,有一少年,天生異能,掐指能知天命,覆手能曉地理,并且生的貌美,當世無雙。這個少年便是重華宮的第一任主持,重華。有一日,重華呼蒙皇帝恩寵,由一介布衣,一躍成為當朝左祭師,榮耀之極。再後來,他們相愛了。可是,一介天子,哪個不是後宮三千,更何況是一個男人。他們在一起之後,皇帝又召喚了其他的妃子,更是有了子嗣。孩子出生的那夜,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是一個沒有心跳的孩子,重華取其心頭血,給孩子續命。那夜之後,重華請柬回到民間,皇帝不允,囚他與寝宮之內,再之後,重華便是一睡不起,太醫束手無策,半年之內,皇帝清後宮,連着鳳位,只留下了一個昏睡的少年。

後來,皇帝無法,跪在床邊允諾,只要他能醒,什麽都答應重華。那以後,皇宮內院少了一個祭師,民間多了一個破了心的重華宮主持。重華為愛而生,為愛而死,他見不得情有所終,天命難為。他用自己的魄為很多人續過命,相傳,他身子內有三十六魄,卻沒有一顆完整的心。

那後來呢?後來此一生,兩人在未見過。再後來皇帝殁了,死的那日重華也去了。

繼重華之後,歷代的住持也曾把自己的魄分給很多人,得之所愛的,沒有得之所愛的,都會在愛人死了的那天,跟着去了。區別在于,是在昏睡中離開,還是在清醒時離開。

前秦左祭師的魄傳到當代,也許少有人知曉。相比起來,如今苗疆的蠱可就是少有人不曉了,那個傳承的便是當年右祭師的蠱。

“怎麽會有這種事情?” 錦然無法置信般瞪大了瞳孔看着他季唯。只聽沈若衣慢慢的繼續說着。

當朝月重華宮裏可得天命眷者也不過寥寥幾人了。神子,沈若衣。修羅,顏唏。祭司,蓮起。石棺裏的藥師,秦修衡,還有一個便是當年被蓮起救起的活死人,季唯。

月重華宮裏的人天生便是情種,命定一人,為愛而生,因愛而死是他們的宿命。

早在當日之前,神子沈若衣便已窺得天命,曉得秦修衡此次出來便是求而不得,失之命亦的命盤。于是偷跑出來相勸,沒想到機緣下竟是這個事情的禍根,可見,三千大千世界,數萬芸芸衆生,沒有誰能真的能逃過命簿裏的一筆一畫。

如今看來秦修衡生前雖是求而不得,失之命亦,可眼下看來他是不是真的求而未得,也未可知,不是麽?

“ 修衡是因為我死的….我沒想害死他,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死的….“ 只見錦然擡起未受傷的手舉在屈起的腿上蓋着眼睛,忍不住失聲痛哭。

也不算全然的因你而死,說起淵源,鳳陽城之前,月重華宮便在了,也許是從第一代住持重華開始,便和皇城總有扯不斷的淵源,當年蓮起救了季唯,如今秦修衡救了迦藍,都算是免了他日無端的禍事,造福了鳳陽城的一方百姓。秦修衡也算是生得所願,死得其所,應是無憾了。

見自己的安慰反而另錦然哭的更難過了,沈若衣本忍不住還想再說什麽,便被身後的顏唏以手制止,也只得紅着眼眶轉過頭去,希望錦然真的聽懂了他的話。

造化弄人,命有輪回,哪裏始哪裏終,總歸還是要看造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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