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一周也只是在周一時下過一場暴雨,之後的日子裏基本上都是風景晴和的,連天稍陰一點的時候都不多見。在周六這一天就更是這樣了,由這個樓道轉角處的窗子望出去,雲物韶朗,由那個窗口溜進來的風兒也是清輕的,搔在人身上還叫人覺得這樣的天氣熱歸熱,但還是極可愛的。

可畢竟已是六月裏,像琛城這樣的極南之地,已是相當熱的了,把這又老又破的樓道上站着的對視着的像是兩個仇人一般的一老一少的額角上都逼出了一層密汗。老的那個恨這少的剛剛不明就裏把自己一把推了下樓,令自己那麽狼狽地仰在那個轉角平臺上,醜态畢露,窮形極相,敢問世上哪裏有這樣惡毒的年輕人,不“憐貧惜老”也就罷了,還能沖下樓梯來一把把自己給推下樓。這年頭的年輕人不是遇見老人都愛繞道走的嗎?就怕把老人蹭了後,他們一下詐倒在路上來訛錢。這個青年人倒好,非但不躲着點,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上前來明明白白地把人推下樓梯。而此時這個老古想到詐倒訛錢這種事上時,忽然又想起自己剛剛那會兒有多傻,自己剛才那可不是使的詐,是被人搡下去的,那自己還一骨碌爬起來,傻不傻?怎麽也得叫這青年人賠些醫藥費,萬一有些什麽事呢?于是老古又認真感受了一下全身上下的筋骨,想找出些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來,可惜,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老古忽然就有些懊惱自己平日裏每日一杯的光明鮮奶是不是有點喝得太勤快了,以至于骨頭太強健,現在想揪着這個不道的年輕人把原有事态給虛化擴展一下都沒可能,于是老古就更是看這年輕人不順眼。

再有一個,老古忽然想起自己剛才那會兒是為的什麽爬起來爬得那麽快,那會兒跌坐在地上,他兒子沖下來扶他那片刻工夫,他倏地腦中想到眼前這小崽子一定跟他兒子有些什麽問題,聽聽這小崽子說的那些話就覺得透露出的信息太多了。他這會兒就覺得這小崽子,哪配和他家志賢在一起,呆久了一定能把志賢的性格給拐得有偏差。撇去志賢沒辦法和女人結婚生子、生活在一起這個問題不說,這個兒子是沒有缺點的,打罵他,不給他好臉看,他還是知道要孝養雙親。別到時跟這種小崽子處久了,把整個性格都拐成壞的,就跟這人一樣那就完了。于是老古認定眼前這個男人和自己兒子有些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并且嘗試帶壞自己那個除了唯一的一個缺點之外簡直就是完美的孝順兒子,也因此,他就愈加地怒視着眼前這個年輕男人。

而站在那截樓道稍高處的郭競寒也在怒視着這個老頭,他認定這老頭剛剛踹了古志賢,使得古志賢的手和膝蓋都受了損傷。并且他認定這個老頭長期以來總是在給古志賢洗腦,令古志賢明明被打挨罵,也不敢聲張。再加之這一個星期以來,他自古志賢父母到來之後,在那人心中就直接被降成二等公民的地位,那口氣一直順不上來,所以他就把全部的不快都算在了眼前這老頭身上。

這時候剛過了八點,樓道裏更加地悶熱了起來,空氣裏還有一點點帶着那種像是鐵鏽受熱後蒸發出來的那種很奇怪的生鏽味道。這兩人就這麽仇視着對方,靜默得很。

而再幾級樓梯上去,就是老古的家了。這家裏面也靜得很。大門這會兒是關着的,古志賢剛剛一路竄逃到大門前,就拿了褲子口袋裏自己帶着的那把大門鑰匙開下門來,回家後,就把門關上了。當時他竄逃回家後,他媽媽聽見那個開門的聲響,以為是父子倆回來了。她本來是在廚房看着稀飯鍋,并且還開手機上的聽書軟件來聽說書的,在家裏等了這麽些工夫也不見那父子倆回來,好不容易盼回來了後,卻只見到大兒子一人,還像是後面有惡狼在追似地沒命地往房裏跑。于是古家的關着的大門後面就站着一個古媽媽通過貓眼向外看去,貓眼的視角也有限,只能看到一個站在樓梯上的人的後背,所以她接下來就把耳朵貼在大門上,想聽聽門外樓道裏的動靜,可是不論如何她也是沒有膽量把門打開去看看究竟的。而古志賢就呆在他自己那間房裏,也把耳朵貼在他那個房間門上,心裏緊張得不得了,想聽聽爸爸回來了沒有,他就覺得爸爸回來後他就完了。從某些方面來說,古志賢的這種膽小跟他媽媽是像極了,就看他們這種只敢把耳朵貼在門上努力地聽門外的動靜,也死活不敢把門打開的樣子就曉得了。

樓道外都靜默有一會兒了,老古大概是覺得就這麽幹瞪着也有點無聊,就準備說點什麽劈頭蓋臉的訓誡話,剛準備開口叱他,并且質問他和自己兒子有什麽樣的關系時,這時由上面一截樓道下來兩個人,是兩個可能才十九、二十的女孩,看樣子或許是在這一片的商場裏打工、做店員的小姑娘,既不像是在讀書的,也不像是本城小姑娘的打扮,那應該是外地來這城裏讨生活、打工的女孩,租住在這一片樓裏的。她們兩個經過他們這一老一少時,還奇怪地看了他們兩眼,就繼續結伴往樓梯下面走去了,應該是周六還需要上班,這會兒趕着去外面買份早餐吃了好去上班。

老古忽然想到就這麽在樓道裏大聲叱問,也不大好,別到時吵得這些左鄰右舍全都知道了他兒子的事情,以後在這樓裏出出入入時肯定是要受不少眼神的打探與閑言閑語的。所以還好想到了這一層,他就也不好在這個地方發作了。只是他還是向上登了幾級臺階,想問這年輕男人一些話,可是剛要問又止住了,想想算了,不想跟這種年輕人說話,有得問他,倒不如回家去問自己兒子,他兒子的性子他了解,基本上都不需要動用到家法,就什麽都招出來了。他兒子由小到大也就在一件事上擰過,就是結婚成家那樁事,“家法”了好幾回,他也沒說在那樁事上順從一下。

老古本是提上來一口氣要問話的,這會兒想着索性不問了,不想跟這年輕男人費什麽唇舌,就把那口氣由鼻子重重地呼出去了。繞過這個男人就朝家走去,哪知這男人倒反調轉過身來扯住他:“你回去要對他做什麽?”這老古被這麽一問,又氣上心口:“你倒是挺關心他的啊?你跟他什麽關系?”

郭競寒也不理會他的問話,只是說:“我告訴你,你要是再打他,別怪我真對你不客氣!”老古倒這會兒氣得有點想發笑了,說:“你對我客氣了嗎?我五十多了,你說推就把我推下樓。我明天就去體檢,我骨頭但凡有一條細縫,我都回來找你,有種你別搬家。”郭競寒接碴:“我才不搬,我還要看着你別叫你對他又動手了。像你這種會家暴的,我看就得多摔出幾條縫來才好,省得你有勁了就去打孩子。”老古一聽這話,氣得舉着一個食指指着他就說不出話來,然後猛吸了一口氣:“這還是一個晚輩說的話嗎?像你這種忤逆兒子,你爸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你氣死的。”老古也氣得胡言亂語了起來,竟然還咒到別人家的父母死不死的那種不吉利話上面去了。郭競寒聳聳肩:“你別咒我爸,我爸心氣平和,從不打人,活得好好的。”老古被氣得不行,也不知是腦袋中哪根筋斷了,在并沒有得到這人親口認定跟他兒子到底有沒有什麽關系的情況下,他就僅憑着自己的直覺,出了絕招:“那個是我兒子,他跟什麽人來往全由我說了算。我最讨厭像你這樣沒大沒小不守禮節規矩的年輕人。任由你跟我兒子在一起,一定也把他帶得忤逆不孝。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麽,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我兒子就算注定要跟男人在一起一輩子,也絕對不是跟你這樣的在一起。”

終于把眼前這個年輕男人說得張口結舌,啞在原處,剛剛那麽巧言善辨的人,這會兒一個字都講不出來了。老古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神和表情因為自己那番話而起的變化,心中竟還升騰起一股快意,甚至有點幼稚地在想:我叫你會說,這下被我找到死穴了。

死穴就是古志賢。

老古說完這句話,就繼續向上登去,竟還帶了一種勝利者的姿态。直到他開了自家大門,郭競寒還怔在原處沒有動彈。

老古一開了自家大門,就發現了伏在大門上、想化身成擁有利耳的靈獸——“谛聽”的古媽媽,古媽媽之前光顧着聽門外的動靜,也沒有顧得上看貓眼,還因為自己丈夫在樓道裏跟人低聲說的那些她也沒有聽得十分清楚的話而沉思了片刻,所以直到老古都拿鑰匙開下門來,她還伏在那裏忘記了要挪動。乍一見老古,她還有些尴尬。因為老古就在面前,她也不敢勾頭出去看看樓道裏的人。等老古進門後,把門關上了後,她才小心地問了問:“老古,剛才那會兒跟誰說話呢?”老古這會兒脾氣還沒完全下去,只說:“你就別問了。”古媽媽這會兒也不敢再問了,就又想着進廚房熄了那文火,把熬得已極細膩的粥給端出來上桌,可是眼神中難免失望,老古想了想,就說:“唉,一會兒吃了早飯,我們出去散步時揀個沒人的地方說。”古媽媽一聽,就應好,跟着就進廚房端粥鍋去了。

而這會兒伏在這家裏房間門上的另一只“谛聽”——古志賢也聽到了他爸爸回來了,吓得在房裏轉了起來。可是沒想到他爸爸竟然沒有一回到就過來敲他的房門,也沒有馬上來喝斥他,外面竟然就那麽靜悄悄的。過了能有十分鐘之久,倒是他媽媽來敲他房門了,說:“志賢啊,出來吃早飯。”

古志賢害怕出去,害怕面對,他也不知道郭競寒有沒有說些什麽,這個時候才想到要發信息過去跟郭競寒對對口風,也是來不及了。于是他就開了房間門出去,低着頭,在飯桌邊坐了下來。他家地方小,自從他弟離家去俣城發展後,這家裏用來吃飯的那張小的四方桌就被搬到了靠牆處,桌子的一邊貼着牆放,另外餘出三邊出來,正好一個邊上坐一個人。而這會兒,老古和古媽媽對坐着,古志賢就在對着牆的那一邊坐了下來。低頭只管喝稀飯,第一口就被燙了,被古媽媽抱怨:“嗳呀,這小孩怎麽回事?粥剛舀的,不知道燙啊?”老古哼了一聲:“他哪裏還是吃早飯的心思,心裏面成天也不知道裝的點什麽?”古志賢咬了一口這早上由菜場帶回來的油條,這會兒這油條都有點軟了,他咬了一口,又接着再咬了一口。古媽媽看着,又不認同:“怎麽回事,油條空口吃怎麽好吃,要跟白粥配了才好吃的。你別吃這麽急。”說着就把她兒子那碗粥拿到跟前來用他那雙筷子給順着一個方向攪動起來,想讓那碗粥快些涼到能入口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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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早飯都吃完了,老古竟然一句話都沒問沒說。最後快吃完時還是古志賢想到,問他爸:“爸,你剛剛有沒有摔着,我們吃完飯去醫院給骨頭照照X光吧,別哪個地方裂縫了,那可不得了。”老古又哼了一聲:“我明天去照,有一條細縫我都回來找那個野蠻人!”古志賢悶着不說話。等早飯後,他爸媽起身說要出去散散步,讓他把鍋碗碟都刷了。他就起身收拾桌子上的碗筷,然後當他還站在桌邊時,他爸媽就已出了家裏大門,他趕快放下碗筷,溜進房去給郭競寒發信息,問他們剛才在外面都說了些什麽。看到微信界面上顯示“對方正在講話”,可是顯示了半天這個狀态,也不見語音發過來,他就回到廳裏去把碗筷收了往廚房放。

然後沒有顧得上洗,就又回到了房間,發現了兩條語音,點開來聽,郭競寒把剛剛在樓道裏的事細述了一遍。古志賢幹脆打電話過去:“喂?”郭競寒說:“你沒事吧,膝蓋磕得痛不痛,手上要不要緊?”古志賢說:“我沒事。你怎麽那麽沖動呢?剛剛真地是我自己磕的,我不是為幫着我爸說話才那麽說的。我磕了後我爸要來把我攙起來的,結果被你推了下去。他就算看着硬朗,到底也五十多了,你怎麽能這樣呢?”郭競寒聽了,就覺得這下完了。

兩人又趁工夫說了一會兒,古志賢也并沒有因為這件事沖郭競寒拼命讨伐,他其實也知道那人是為他好才這樣,可惜整件事都辦壞了。其實這事也真是的,一面是那個為他好才出手搡了他爸爸的人,一面是他那個都五十多了的爸爸被人親手搡下了樓,哪一個都說不得、怪不得。在他爸被推下去後,他去扶他爸的那一刻,他也真是想沖着郭競寒就吼:“你有病啊,我爸這年紀哪經得起你這麽推!”接着再把那人好好罵一頓,可是想到他也是為了自己才這麽沖動,于是那時心裏面也就不願意将這人為自己好的那顆心給罵得如死灰一般。這麽說來,他在這件事上,還是有些不孝的,郭競寒做了這麽一件大逆不道的可怕事,他竟然還是選擇了偏向他,而沒有為了他爸将他罵一頓。

而兩人挂了手機後,古志賢就去洗碗,而郭競寒只能坐在床頭無奈地想着些事。他覺得自己怎麽就這麽倒黴,最不能得罪的人就被他如此神速地得罪了,打了照面後一個星期也沒到,古志賢他爸就對自己說了“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麽,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我兒子就算注定要跟男人在一起一輩子,也絕對不是跟你這樣的在一起。”

他覺得雖然與古秘書相處在一起的這一段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多月,雖然兩人間關系也彼此确定了,看似由相處到變成戀人的時間并不長,可是他卻覺得像是經過了一段日炙風篩的苦旅,怎就這麽焦心,怎就這麽不順。才剛跟那人有了一點戀情上的進展,才剛跟那人有了些許身體上的接觸,霎時間就這麽冒出來一對父母阻在他們的關系上。

而在對門房子裏正洗着碗的古志賢也有同樣的感覺,很多事情一不來就都不來,整整三年了,什麽都是空空的,感情也是空空的,這家裏也是空空的;一來就又都擠着一塊兒地來,才和那人相處了一個多月,才和他好在一起也不過一個星期,父母就也都搬回琛城來住了。他嘆了一口氣,把最後一只洗好的碗架在了晾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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