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威廉·默多克姍姍來遲。

狄上将沒有殷勤迎接，只是禮貌颔首, 威廉卻像是受了極大的冷待, 混有東方血統的臉顯露出難過的神情, 引起其中一名保镖警告性的清嗓。

威廉又慌張地用眼神阻止他, 對狄其野有些讨好地笑了笑, 自行入座。

侍者腳步無聲的進入包廂，奉上菜單。

威廉态度極好，溫婉地問“上将，您愛吃什麽？”

狄其野是抱着試探軍情的心來的, 但沒想到來人不是借機找茬, 反而當真一副相親态度，狄其野心中疑惑，只能按照自己的行事風格, 彬彬有禮地開了嘲諷“默多克先生太客氣了。前代上将對我有知遇之恩, 你是他的遺孀，論理我該喊一聲師娘。如今師父屍骨未寒，不如我們吃素？”

威廉的手不安地捏着菜單一角，頭也低下去，像是被狄其野傷了心，他看向菜單的視線瞬間陰毒得可怕, 但再擡頭，又是一副娴靜的模樣，他咬了咬唇，輕聲問“上将, 您是不是，恨我？”

狄其野心裏奔騰着一群羊駝，腦子裏的猜測卻越來越悲觀。

威廉·默多克出身不凡，他的父親曾是英美語系文化族裔代表黨黨首。

要說人類聯盟人口和物資雙雙匮乏的好處，一是各大文化族裔政黨輪流執政，一黨執首，n黨在野，監督力度大到幾乎沒有首相能任滿任期，真正的重頭戲還是聯盟議會；二是聯盟高層與族裔名流的生活雖然超出平民百姓，說到底只是有充足的食物并能豢養寵物的程度，遠沒有地球時代那麽誇張的差距。

沒有完全人人平等的世界，曾經燦爛輝煌的地球文明沒能解決的問題，如今這個偷生于類地球的幸存文明，更不可能解決。

一切都重新來過，人口稀少的人類聯盟，若和地球文明比起政界風雲精彩度，那真是小巫見大巫。

所以，威廉·默多克即使出身不凡，能有如今這種能夠施壓狄其野出面的權勢，光靠他父親，是掙不來的。

這也是狄其野越來越疑慮的一點。

先鋒營的前代上将，名叫弗裏德裏希，作為平民alpha，完全是憑借軍功拼出來的高職高勳，他對狄其野有知遇之恩，狄其野初出茅廬時兩場大勝都算在了他的功勞簿上。

狄其野待人冷淡，弗裏德裏希外熱內冷，兩人互凍，就是公事公辦的上下級關系，完全不親密，但在立場上是堅定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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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其野唯一一次拔槍指着這位上司，是因為誤會弗裏德裏希借權勢強迫他的下屬，但那名alpha士兵攔在弗裏德裏希身前，說他們是戀人。

就為這事，狄其野被弗裏德裏希故意調離戰場，按在先鋒營寫了一個月的戰事報告。

既然兩廂情願，狄其野才懶得他

們誰和誰睡，只是寫戰事報告寫得七竅生煙，下屬還在一旁跟他叨叨兩人怎麽一見鐘情的糊塗賬，狄其野幹脆把戰事報告往他身上一推，溜去打仗去了。

就狄其野不走心的觀察，應該确實是戀人，而且沒有要分開的意思，後來弗裏德裏希幹脆把人調到了他的手下，狄其野幹脆放行。

三年前，弗裏德裏希率兵遇襲，有人為了保護他被蟲族螳螂機甲戰刀穿透胸膛，而重傷瀕死的弗裏德裏希被搶救回來，居然僅僅是瘸了腿。

狄其野臨危受命，升任上将，不發任何戰前命令，臨時率兵出征，消滅蟲族三萬兵力，随後徹查先鋒營，将先鋒營真正變為了“狄家軍”。

半年後，已經光榮進入聯盟高層的弗裏德裏希，回到先鋒營視察。

他記得許多舊部的名字，對先鋒營未改的事物了若指掌，私下與狄其野交談時，也提到了一些只有先鋒營上将才能知道的機密。

但狄其野不知為何，總覺得眼前這個人十分陌生，就像是披着弗裏德裏希軀殼的陌生人。

狄其野緊盯着弗裏德裏希，一邊在內心給自己做精神穩定性評估，一邊又無法驅散詭異的陌生感。

也許是狄其野沉思太久，久到弗裏德裏希都微微變了臉色“你，怎麽這麽看着我？”

狄其野不在意地否認“無事。”

弗裏德裏希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将一封華麗的請帖遞到了桌上。

狄其野皺眉“您要結婚？”

倒不是說狄其野非要拿自己的精神潔癖去要求別人，但愛人為保護自己戰死眼前，才半年就另娶他人，這算什麽？

狄其野驚訝的表現，讓弗裏德裏希像是抓到了實證，弗裏德裏希的笑容幾乎有些得意，他揮去隔着二人的光屏，靠着桌子，刻意壓低了聲線問“你不願意我結婚？”

都說狄上将冷酷無情，對老上司翻臉不認人，前代上将重傷剛愈，心系舊部趕回先鋒營視察，居然被狄上将暴揍一頓趕了出去。

狄其野當時怒氣上頭，剛接手上将事務，外敵又頻頻來襲，等他忙完了一想，這事怎麽都透露着不對勁——就好像，來訪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弗裏德裏希。

而另一邊，弗裏德裏希攜其omega夫人威廉·默多克四處演講訪問，為威廉·默多克進入議會助陣造勢，已經是人人稱羨的一對ao眷侶。

涉及了政治，又是古往今來屢見不鮮的變心戲碼，狄其野查了查當時的戰場記錄和就醫記錄，沒有異常，也就覺得是自己多心，暫時放到了一邊。

半年後，弗裏德裏希因舊疾舊傷多種并發症，在醫院逝世，其遺孀威廉·默多克發表了感人演講，收獲了軍部與平民的大量支持，成為英美語系文化族裔代表黨不可小觑的重要議員。

有人宣稱，他

遲早能夠成為人類聯盟第一位omega首相。

直到啓示號失蹤，狄其野将所有的不對勁排列開來，才又想起了當年弗裏德裏希這件事。

假若從戰場回來的弗裏德裏希根本不是弗裏德裏希，那從整件事中獲益的只有一個人，威廉·默多克。

恰好，威廉·默多克找上了門。

據說名流圈中有句戲言，沒有比先鋒營将領更好的聯姻對象，他們軍功卓絕、體力好、死得還早。

唯一的可惜之處，現任先鋒營上将狄其野不是alpha，是個原始人類，但他長得太好，足以彌補。

而對于已經被标記過的omega來說，這更不是缺點，是再好不過的優點。

對于狄其野，威廉·默多克自認抓着他的軟肋，對他勢在必得。

威廉的臉上劃過一滴淚水，他試圖去握狄上将的手，被狄上将躲開，他傷心卻堅決地說“您一直沒有再愛上別人，您一定是非常愛他的。”

這黑鍋到底是怎麽扣來的？

弗裏德裏希絕不可能誤會他們之間的關系，除非那次重傷傷了腦子，或者就像狄其野的直覺告訴他的那樣，弗裏德裏希根本早就死在了戰場上。

對面的威廉帶淚含笑，美得像是一朵百合花“我和他都愛您，您和我也都愛他，上将，和我在一起吧，我們可以一起記住他。”

狄其野的臉黑了。

狄其野站了起來“抱歉，胃部不适。”

說完，在兩名保镖變得同情且理解的眼神中，狄上将快步離開，上了先鋒營的公事車，軍部特地給這次相親宴披了條，足以說明威廉當今的影響力。

威廉在他身後深情地喊“我不會放棄的！”

狄上将幾乎是竄上了車，他寧願去和蟲族打一場，都不想再見這種奇葩。

狄其野坐在後座沉思。

事實上，人形種族可能滲透人類聯盟、派人潛伏這個猜想，最早是前代上将弗裏德裏希提出的。

蟲族雌性看上去就與人類別無二致，除了他們手臂上的蟲紋，但既然可以用人造皮膚遮蓋顧長安的omega腺體，對蟲族來說，遮蓋蟲紋應該不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長相呢？長相不太可能做到完全相似。

狄其野看向車外，越接近先鋒營越荒蕪，路邊有孩子們在嬉戲。

這讓狄其野想起顧長安那個小怪物。

小怪物。

如果一個十歲的孩子，在分化成omega時，被一群失控的alpha狼崽襲擊，咬得渾身是傷，差點被強制标記，他只是一個個将它們小心打暈，甚至還想給它們上藥，誰都會覺得這是個小怪物。

什麽？

狄其野收緊了搭在車門上的手。

這是哪裏來的記憶？為什麽自己一直不記得？

十歲的顧長安，在伊芙嬷嬷的床上醒來。

他是被吵醒的。

有人争吵，争吵是不好的，顧長安想要下床去看看

發生了什麽事，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他被裹上了厚厚的醫療衣。

顧長安這才意識到疼痛。

他想起來，自己好像被變狼的孩子們不小心咬傷了。

而走廊上，十四歲的狄其野對伊芙嬷嬷質問道“那個孩子，他那些不正常的想法，是不是你教他的？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伊芙嬷嬷卻很傷心“我的孩子，是什麽讓你産生了這樣的誤解？長安沒有不正常，他只是一個溫柔、心懷正義的好孩子，他願意去保護幼小……”

狄其野難以置信地看着她“他是omega在面對一群alpha的時候選擇優先保護alpha，他可能會被強制标記，他可能會死的！”

“不會的！”伊芙嬷嬷像是根本不能承受狄其野的假設，“他不能死，他不會死的！”

罪魁禍首先行崩潰，狄其野簡直無言以對，他冷靜質疑道“你的精神狀态，真的有資格照顧孩子嗎？我會向……”

他沒有說完，就摔倒在了地上。

伊芙嬷嬷費力地将狄其野抱起來，她已經滿臉是淚了“對不起，對不起，忘了吧，我知道錯了，我會讓他更強大，更用心照顧他，他不會死的，你放心，我的孩子們，我絕不會傷害你們，我會做得更好的……”

她搖搖晃晃地将狄其野搬回他的卧室，要走出去時，才又想起來折返，将被子蓋在狄其野身上。

她差點又忘了人類是需要保暖的。

她想起自己曾經完全不懂得照看孩子，結果在她沒有看到的地方，狄其野被一些壞孩子們割破了脖子，現在，顧長安也受了傷。

伊芙嬷嬷坐在床邊，像是每一個母親一樣，悲傷地哭了起來。

她已經很努力地去學了，可總有那麽多她還沒學會的事情發生。她願意為她的孩子們付出生命，然而照顧這兩個孩子長大，似乎是更難的事。

伊芙嬷嬷擦幹淨眼淚，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顧長安乖乖地躺在床上，看到她的時候，眼睛像星光一樣好看，他的聲音像是地球某個冬日溫暖的陽光“伊芙，剛才有人吵架嗎？”

伊芙嬷嬷為眼前的孩子感動着。

她溫柔地笑了起來“沒有，是孩子們在假裝打仗。想聽故事嗎？”

聽到孩子們沒有争吵起來，顧長安才安下心，他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想。”

好孩子。

她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