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師沒過多久就捏着佛珠,睜開覆着長長白須的眼。
圓成大師的模樣看起來很慈祥,像他供在佛龛上的佛祖。
“一念,你來看師父了嗎?”圓成笑得像一個和藹的老人。
景楓的這個“一念”的法號,是當初圓成大師替他取的,起意是成魔成佛,一念之間。一念對了,成佛生天,一念錯了,萬劫不複。
圓成大師是要他日後一念一思之間,謹記善念。
但善念是什麽,這世上何曾有人給予過他?教會過他?除了他已失去的燕兒。
從他很小的時候起,他只記得周圍的人,包括小童,一看見他就要用石頭砸,用馊水澆,嘴裏說着不清不楚的詞,但盡管那時候他并聽不懂,也能猜出是不好的話。
有人放狗咬他,他為了自保,不小心弄死了狗。
之後,那些人遇着他就會臉色發青,避着躲着。雖然是能暫時清靜一段時間,但過會見他沒有反抗,就又繼續用石頭扔、狗血澆。
自此之後,他就越來越害怕自己使出那股力量。
他不希望從自己親娘的眼裏都看到那種目光,但偏偏自小到大,盡管他并沒有做過什麽,他娘對他都是一副冷冰冰,又懼怕又嫌惡的眼神。
“師父,徒兒是來誠心求教的,師父您能替徒兒解惑嗎?”景楓舉托起手低着額頭,深深地拜了下去。
他很小會叫圓成大師做“師父”,也很小自稱“徒兒”,除了那次他拼了命從方塔裏出逃,結果被圓成的佛門聖物捆住,苦苦哀求他讓他下山時。
圓成笑了,捏着佛珠點了點頭。
“老衲早已算到你會在近日上山的,只是,有些事情,你是凡塵之人,不該知道太多的。”
“師父,請替徒兒解惑。”景楓沒有理會,依然低下頭來請求。
“知道了會折壽,你還要不要知道?”圓成笑着問。
景楓擡起頭來,堅定道:“就算只有一日的壽命,徒兒還是要知道。”
圓成聽了,又憂愁又哀嘆地搖搖頭,将手上那串佛珠一圈一圈地繞在少年的手腕處,道:“罷了,緣起緣滅,世間早就重組一次,重來一次,所有因緣際會皆是冥冥中的安排,違抗不得。”
“這個,你拿去吧。”大師又從袖裏掏出一本古舊殘破的竹簡書,看起來當真像是上古之時的書了。
景楓緊緊地捏在手裏,言謝過。
夜裏景楓秉燭研究,這是一本講輪回八道的書。
他翻至夜深,五泰寺裏除了夜蟲與之作伴,所有人都已經陷入了夢鄉。
然後,終于被他看到一頁,是寫厲鬼待在陽界到了一定時限後,如果沒有殺害足夠數量的人獲取他們的魂靈,它就會待不下去進而灰飛煙滅了。但有一種辦法能讓厲鬼快速恢複力量,就是殺死一個前世與之結怨的人。
“與之……結怨的人?”景楓低低地念出了聲音。
與之結怨的人,那麽,這個人可以是前世殺她、害過她、污蔑過她……甚至是,唾罵過她的人。
那天……燕兒突然間消失後,後來那個被他逼壓着自己刺穿自己胸腔的人,似乎就是參與殺害她的人之一,他死了之後,她又的确是瞬間就蘇醒了……
第二天景楓告別了圓成大師就下山了,今天就是張永侯在府中擺賞菊宴的日子,他本來是叫了郡主不要去的,小郡主笑嘻嘻地滿口答應,但他還是懂她的。她怎麽可能饒過一個揪出幕後想害她的人的機會呢?即便這次她避着不去,人暗你明,總會有讓自己被栽倒的一天。
所以燕兒她肯定還是會去的。他得趕回去。
“一念,”他離去時,圓成大師又喚住了他。
“往前一步是煉獄火海,凡事定當三思啊……”
景楓表情極淡的臉隐在仙氣缭繞的朝霧中,沒有回話。
揖一揖身作行禮道別,便義無反顧往山下去。
煉獄火海什麽的,他從來便不信,也不怕,這世間險途,沒了她的地方便很像個煉獄火海了。他是覺得好笑,跟一個已經處身煉獄火海的人談不要踏入煉獄火海嗎?
真抱歉,恐怕八道鴻蒙,再沒比這個煉獄要可怕的了。
汴京颢親王府,燕岚正在梳妝打扮。
她今天應邀到張永侯府赴宴,賞菊宴上還會有京城中諸多權貴世家,她出去是代表她爹颢親王的,她不能失禮。
那天藥鋪裏景楓撞破有人要在賞菊宴上給她下藥的事,她已經知曉了。并且她也答應過景楓不會赴宴。
但是,這種事情她上輩子接觸太多了,就是你刻意避着不去,別人只會想出別的方法讓你中招,事後還必然多加防範,與其天天惶惶不可終日防着擋着,還不如趁自己已經把握對方的招,以自己作利誘将他們揪出來。
燕岚一邊指示鳴柳給她換了頭上的絹花,一邊按着鬓角在思考。
這張永侯不是榮恩侯夫人的姐夫嗎?裴世子與當年被景楓卸下一條腿的容世子是表親,但都與景楓結怨。如果幕後之人真是他們,那給她下藥圖得是給景楓發難吧?
幸虧景楓如今去了五泰寺還沒回。
但如果幕後的人不是他們,而只是想借張永侯與王府的私怨正好掩蓋此事的話,那麽這人會是誰呢?颢親王如今的地位,可是與京中哪位貴人利益沖突了?
“郡主,您要找的絹花突然找不着了,尹嬷嬷和劉嬷嬷還有幾個小丫頭都幾乎翻遍了,還是找不到,能否用別的絹花代替啊……”鳴柳着急地跑來道。
“怎麽會找不到呢,前些日子我明明讓你們收箱籠裏的,然後一直就沒有拿出來過啊。”燕岚皺了皺眉。今天她穿的赴宴的衣裳是特意趕制的,跟那金絲勒邊的牡丹絹花最是相配,如若換成別的,恐怕就稱不出那個效果了。
鳴翠知道自家主子在穿衣搭配上很有講究,也很有品位,但時辰快趕不及了,那絹花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也不是個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安排至前院工作的邱乳娘跑得氣喘籲籲的,提着一個提籃來。
邱乳娘順了順氣道:“郡主……剛剛奴婢經過院子口,聽劉嬷嬷說您丢失一金絲邊牡丹絹花,奴婢立刻想起前天路過珍寶齋見掌櫃新近得了一金絲邊的牡丹絹花,做得可精致了,奴婢便想着可以一替,這便忙出府向掌櫃要來的……郡主您看看這可合适?”
邱乳娘把提籃打開,露出裏頭一朵用芙蓉粉的絹紗做成的粉牡丹,花瓣層層壘疊顏色明暗交疊,邊上還勒了金絲,而且中央還用琉璃珠累串成花蕊的模樣,躺在邱乳娘手裏時随着乳娘喘-息抖動而珠光輕-顫,美極了。
燕岚竟是覺得這絹花比之前的更要合适,但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郡主,這花極好!就用這個替上吧!快來坐好奴婢替您簪上,時辰要來不及了!”鳴柳先接過,催促燕岚。
時辰真的要來不及了,燕岚沒有時間細想,便被丫鬟們簇擁着慌忙弄好簪花出發。
張永侯府上的菊花果真開得很美,燕岚的轎子被人直接從正門擡進去時,隔着簾帳都聞到一股清雅的花香。
今日前來賞菊的世家權貴确實很多,下轎子的時候燕岚看見外頭的閨秀女眷都三五成群聚着朝她這個方向看來,在見到她掀簾出來的時候,臉上略帶蔑視的笑瞬即凝結了,大家見着她都驚訝了。
燕岚可以想象出來她下轎子前她們都在紛紛議論些什麽。
原主李燕岚被颢親王認領回永州之前,曾經是汴京周家用冷羹剩飯養着的一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女,這事早就在京城傳開了。
加之原主生前真的是那種連府裏奴仆都能毫不留情去欺辱的人,大家恐怕在她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這個長寧郡主不過是個怯懦且上不得臺面的商賈女。
大家都圍攏在一起,等着看這商賈女下轎洋相大出,打了颢親王府的臉時,從轎子裏下來的姑娘竟是那副天質儀态,着着實實地吓了一大跳。
不是說是周家那種卑賤的商戶養出來的外室女嗎?不是說周府裏一個奴婢都能對其頤指氣使的嗎?
怎地她下轎子的那下,仙人般的絕色容顏首先就把人看愣了,再者是那股子從容處變不驚的模樣,簡直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尊貴風範。
下颚輕揚,纖細的腰脊挺得直直的,略圓的杏眸雖然将那股難近的感覺削弱不少,但依然看上去與衆人拉開一段遙遠的距離。如仙姝墜凡般。
原本大家自認為自己高高在上,是抱着可憐的眼光,來看待這個王府外室女的。誰知這長寧郡主下轎的剎那氣場實在太大,霎時間都有些不大敢靠近了。
雖然燕岚上輩子從不與這些世家女相交,但這會兒不一樣了,沒有人會因為她是臭名昭著的隆福郡主而厭惡她,于是她在與人交往的時候,姿态放松許多,便吸引了許多女眷上前與她行往。
一時間燕岚被衆人簇擁着,如衆星拱月般。沒再對商賈之家出來的郡主抱有輕視後,大家都因為她是颢親王唯一的女兒而刻意讨好她,巴結她,但更多的是被她自然流出出來的尊貴儀态所吸引。
在這些女眷中,燕岚很快就瞅出了一個熟人。
靠在堂屋紫檀羅漢榻上,拉着侯夫人說話的,不就是上輩子奪她未婚夫的庶妹,鄭玲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