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哥。”

陳淮漠睜開眼。

他先看到了床頭櫃上擺着的一張照片。說是照片,其實是一張水彩畫,只有綠黃藍三個顏色,搭配着勾勒出了一副山水圖。

他是在一個月前出差去他城時買的,那個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拉住他風衣的衣擺,嚅喏着說話的樣子讓他一下子就被拒絕的話堵了一嗓子眼,只好買下。

陳淮漠轉了轉視線,前一夜熬夜到淩晨四點的危害最直接地反應在了他酸澀的眼睛上。

他費力地眨眼,只覺得看到的東西都是模糊的,那幅粗制濫造的山水畫像是被加上了一層朦胧的濾鏡。一直緩了有半分鐘,他才注意到微亮着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一條短信。

短信內容很短,不用點進去都能看清楚,陳淮漠不太想給發短信的人按裏面說的打電話過去,他不知道這人會在電話裏通知一個怎樣的消息給他,他只覺得疲憊,連日奔波讓他渾身酸痛,腳跟到現在還在隐隐作痛。

陳淮漠用手臂擋住眼睛,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半響,終于氣餒,抓起手機,連屏幕也沒有看,直接按了上面小小的綠色撥出按鈕。

在等秦勵接電話的時間裏,他在腦子裏飛快地過着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安排,最近一次的休息日在六天後。

他不免想要消極怠工,卻又不知道自己如果丢下了工作,該如何去充實空落落的生活。

陳淮漠想起剛剛的那個夢。搬了新家以後,他其實已經很少做夢了,更多的是直接失眠,直線下滑的睡眠質量讓秦勵非常擔心,撺掇了好幾次,叫他去醫院檢查,都被他以工作太忙為借口給推拒了。

秦勵了解他的性格,漸漸地也沒有再勸,只是每天會定時定點地把消息發給他。

“我還以為你不會給我打電話。”秦勵在電話那頭似乎是松了口氣,“這次沒直接短信發給你,是有消息了。”

“什麽?”陳淮漠一下就坐了起來,冷不丁的動作導致他眼前黑了一陣,差點沒坐穩又躺回去。

“褚南,找到了。”秦勵一字一句地說着,将手裏的文件資料合上,“我之前跟你說過吧,有個私立外國語學校叫淮南,褚南是那所學校的建校人,但是現在的校長不是他,他只是偶爾去學校裏看看。我還是聽別人提起的,說淮南這幾天要辦藝術節,會有電視臺過去攝像,那個從不露面的建校人可能會出現。”

陳淮漠聽到最後,已經完全聽不清楚秦勵在說什麽,他只覺得耳畔嗡嗡作響,深色的色塊兒在他眼前揉雜到一起,他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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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淮漠閉上眼,聽到秦勵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如果想見他,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陳淮漠徹底醒了,他把開到十八度的空調關掉,赤着腳走進衛生間。鏡子裏的自己有着一張寫滿了疲憊的臉,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下有着黑眼圈。

他狠狠揉了把臉,扭開水龍頭往臉上沖,等心裏那股子塵嚣漸漸平緩下來了,他才慢慢關上水,手撐在洗漱臺兩側。

今天沒有工作,他原本的預計是在家裏睡上一天,等醒了就直接去公司,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陳淮漠花了五分鐘洗漱完畢,換好衣服,把只充了一半電的手機塞進口袋,拿着自行車的車鑰匙出了門。

他有買車,但也只在買回來的當天開過一次,自此就一直放在車庫裏積灰,偶爾讓助理幫忙開出去保養一下,他自己是幾乎不碰的。

比起坐在車上轉方向盤,他更喜歡騎自行車。今天天氣不錯,路上也沒有積水,更加适合騎車出行。

陳淮漠沒有吃早餐的習慣,午飯往往也是有人約就吃,沒人約就應付了事,也許是前幾天太累,攝入的食物又太少,他在馬路邊騎着車時,覺得胃有點疼。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一般都是一陣一陣的,捱過這一陣子就好。但從來沒有在早上。

他想了想,還是把車在早餐鋪前停下,進去買了一杯黑米粥。從冰箱裏拿出來的粥涼涼的,他打算放到室溫再喝,便挂在了把手上。

陳淮漠想起秦勵說的話——淮南外國語學校。

淮南剛剛建立的時候,他是看到過的,學校建得很氣派,在他們這裏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定需要不少資金,說不定還需要和上級走關系。

他當時只看了一眼,因為那個校名。走遠了的時候他又回過了頭,看見學校裏高高聳立的鐘塔樓。聽說那裏是學校做活動的地方。

他沒有想過,建辦學校的竟然會是褚南。

陳淮漠騎着車到了淮南外國語學校門口,幾個保安正站在門口,校門開着,有不少穿着校服的學生往裏走。

現在是上學的時間。陳淮漠低頭看了眼手表,想着自己真是被秦勵一席話沖昏了頭腦,沒事跑人學校門口來幹嘛。他捏住車把,把車轉了個頭準備離開。

一輛銀白色的轎車停在他面前,停的角度太巧,不偏不倚恰好擋了他的去路,他只好在旁邊捏剎等着。兜裏的手機響了一下,不用看他就知道是秦勵發的。

有人從車裏下來,趴在車窗那兒和開車的人說了兩句話,談笑風生的樣子惹得路人頻頻回頭,陳淮漠沒注意到這些,他低下頭,看着屏幕上顯示的信息內容。

“藝術節今天開幕。”

陳淮漠呵出一口氣,再擡頭看着眼前的人,渾身僵住了。

“結束了我來接你,不許拒絕,同學會你必須得去。”闫溫臨看着站在車門外的人,伸手指了指手表,笑道:“要是你給我跑了,以後我天天到你學校搗亂啊。”

“行吧,不過我去了也是會提前走的,先跟你說好。”褚南笑着答應下來,跟闫溫臨又聊了兩句便直起身,看着車開遠。他搖了搖頭,手揣進褲兜裏,邁開步子往前走。

他看到一輛自行車停在自己面前,自行車的主人一動不動,跟定住了似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

褚南覺得奇怪,擡起頭來看清了這人,露出一個溫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你好?”

陳淮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失态了,他急匆匆地丢了句對不起,蹬上自行車往馬路上騎,人一下子就竄沒了影。

呼嘯着的冷風直往他面門上撲,他凍的手腳都快僵了,五髒六腑都冰涼,血液像是被凝固住了一樣不流通。陳淮漠深吸了幾口氣,在拐彎處捏下剎車。

褚南沒有認出他。

他不該意外的,已經過了那麽久,褚南不可能認得出他。

可他還是覺得難受。

太難受了。

陳淮漠直接去了公司,或者說,他不知道除了去公司自己還能去哪裏。秘書看見他進來有些意外,緊跟着他進了辦公室。陳淮漠揉着眉心,仿佛不知疲倦。

他的眼前,腦海裏,通通都是剛剛那一眼所看到的褚南的笑,那是一種帶着點疏遠的笑,是個對陌生人很和善的笑,可對他來說,實在是一把尖銳的刀。

“幫我把明天的行程全部挪到今天。”

“陳總,秦姐說讓你休息一天,今天……”

“你聽她的還是我的?”

秘書被噎住,只好答應下來,轉身離開。

陳淮漠覺得頭痛,阖上眼仰面靠在椅子上,他猜秘書應該馬上就會把這件事告訴秦勵。

他等了三分鐘,不出意外地,辦公室的門被人猛地撞開,秦勵踩着細跟高跟鞋沖進來,直接把一沓A4紙往他桌上一甩。那是他下半年暫定的行程表。

“陳淮漠!你自己看看你給自己安排了多少工作,你自己看看!身體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我勸不了你,我看你以後猝死在家裏都沒人管。陳淮漠,你扪心自問,你有沒有把自己當人看,你除了不停地壓榨自己以外,就不能做點別的事嗎?”

“小聲點。”陳淮漠有氣無力地開了口,懶懶地掀開眼皮,“我這不是沒猝死嗎,你着什麽急?”

“你現在跟我去淮南。”秦勵氣得額角青筋直跳,恨不得把眼前人剝皮抽筋看看他有沒有點自知之明。“你不是想見褚南嗎,我們現在去淮南,你見他,你去見他,讓他看看你這副鬼樣子!”

聽到褚南的名字,陳淮漠皺起眉,慢慢地笑開了:“秦勵。”他的聲音很輕,帶着點不為人知的痛苦,“他不記得我了。”

秦勵一愣,先是問了一句你什麽時候見的他,見陳淮漠一副疲憊樣兒,她也就不再追問,拖了椅子坐下,手指在那些紙上劃過,嘆氣道:“你不能這樣了,淮漠,你要去看醫生,你的狀态直線下滑,自己又把自己逼得這麽緊。你會瘋的。”

“操心太多了。”陳淮漠看着她笑,“小心長皺紋。”

秦勵無話可說,罵了他一句,站起身氣哄哄地走了。

上午九時十五分,陳淮漠剛從秘書手上拿到新的行程表,淮南外國語學校裏的廣播就放起了歌,彩旗隊按順序入了場,鮮花與掌聲并響,随後是各個班的班列入場,整整齊齊,能看的出班主任下了功夫訓練。

褚南站在主席臺上,半眯着眼睛看着臺下的人。他從建辦淮南到現在,這已經是第六屆藝術節了,學生換了一批又一批,連操場都翻新過一次,這卻是他第一次來參加藝術節。

老師們都不認識他,看他年輕,還以為是新來的實習生,後來聽校長說了才知道他的身份,一時驚嘆聲四起。

褚南只笑,也不說什麽,等到了時間就來主席臺看開幕式。風吹在臉上,涼涼的,像極了陳淮漠以前摸他臉頰時帶來的觸感。

陳淮漠。褚南在心裏把這三個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他知道陳淮漠在這裏,也知道陳淮漠在找他,但他一直不以真實姓名示人,如果秦勵去翻她以前半路夭折的查找的話,就會發現“陳水北”這個名字出現的概率非常高。

那是褚南在外的化名。除了建辦淮南時他挂的是自己的名字,其他時候都用的是陳水北。

他沒有想到會在淮南門口碰見陳淮漠,畢竟他會到學校參加開幕式這件事只有幾個朋友知道,秦勵按理說是查不到的,但也不保準是不是哪個朋友喝醉了說漏了嘴。褚南微微皺起眉,他想起了陳淮漠剛剛的樣子。

不得不說,給出一個中肯的評價,陳淮漠非常的狼狽。臉上的疲憊寫得清清楚楚,衣服下擺也是褶皺叢生,車把上還挂着黑米粥,以褚南對陳淮漠的了解,那應該就是他的早餐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應該欣慰,陳淮漠竟然記得吃早餐。

陳淮漠的樣子和記憶裏的出入太多,如果不是他早已把這個人的樣貌永久地刻在了腦子裏,那一瞬間,那驚鴻一瞥間,也是差點沒有認出來。

所幸他向來很會演戲,裝作從未謀面的陌生人與陳淮漠打招呼,陳淮漠似乎也并沒有發現,騎着自行車就走了。

他捕捉到了他眼裏一閃而過的痛楚和慌張,痛楚是因為他的态度,慌張是因為陳淮漠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樣子有多不堪入眼。

明明這些年混得風聲水起,卻沒有和以前一樣的意氣風發,反倒有點落魄公子的味道。

“褚先生。”副校長走到他身後,把話筒遞給他,“最後一個班馬上要入場了,他們走完後就是您的發言致辭,您看需要稿子嗎?”

褚南接過話筒,握在手裏:“不用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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