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年輕人如願以償成為教授的助教,總在教授上課時乖乖坐在旁邊,側背的郵差包端正地放在膝上。
他在長廊上跟教授走回辦公室,教授步速很快,高大強健,走得快就像一陣風,年輕人總頂着一頭卷發挎着郵差包跟在後面。看見他背影的人都忍不住微笑。
教授研究北美印第安部落使用的語言,講到不同部落語言的融合,很多時候語言的發展與孩子有關。許多語言學定義的轉換就以孩子是否開始使用這種語言為标志。教授真正去了解過一些語言的變化,當一個部落擊敗另一個部落,擄走失敗者的女人,迫使她們生下孩子,勝利者的孩子從母親那裏接受失敗者的語言,敵對有血海深仇的兩個部落的語言開始同化。
世界的語言永遠是在變動的,像無數溪流在時間的進程中流向前方不确定卻廣闊的海洋。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種族的滅亡或許不在于人數的減少,而更是語言的滅絕。
教授會說幾種語言,模仿幾種口音,他為風趣或是活躍氣氛偶爾會展現這些技巧。談到曾經在牛津讀書的年輕學生們是如何在幾個月內抛棄原有的口音,飛快地接受所謂的标準發音,女王的英語。
但他大多數時候只會玩笑說今天标準發音的适用人群都在五十歲以上,鑒于他還沒達到這一年齡,他不得不放棄标準發音。他也不贊成古英語高貴論,不贊成為語言劃分階級。所謂高貴的英式标準發音損傷了詞尾的/r/,這是近代才有的變化,如果複古即高貴,那麽在/r/發音上更接近古典英語的北美人就該教女王如何說英語了。
在人文學科上有建樹的人很難隐藏他或她究竟是怎樣的人。每一個學術觀點都這個人袒露了看待世界的方式,而這方式最終造就了人格。
年輕人覺得教授的觀點使他目眩神迷,他總是望着教授,陷入教授構造的世界裏。教授能把整個世界從語言的角度解剖,年輕人以往總有許多問題,許多話說,但今天他只看筆記本,不發一言。
他是少數還用紙筆的人,讨論時間裏也沒有和人讨論,視線的極限就是一本大筆記本的邊緣。在講堂裏人漸漸散盡後,教授坐到他身邊,若無其事地說:“今天沒有任何評論?”
年輕人放下筆,有些僵硬地說:“……那些事,俘虜,強奸,綁架,都是不對的。”
他們整節課都在讨論這些,從部落沖突到政府強制的印第安寄宿學校,但是關注點只在于孩子們對語言融合和變遷的影響。所有人,大部分是沒有想到,小部分是控制自己不去想,在歷史和語言的進程中,有多少人承受了苦難。而這恰好是不該被遺忘的。
教授說:“是的,那些都是錯誤的。通向文明的路上充滿野蠻行徑。人是最矛盾的存在,向往雲端高尚的靈魂,卻難以改變自己身上四角爬蟲一般的習性。”然後他第一次擡起手,揉了揉年輕人柔軟的卷發。
那一年聖誕節,年輕人決定表白。他不知道在他背後伯妮絲女士和教授談論了多少次“小仙度瑞拉”,他并不想有一種“引誘自己學生”的想法,雖然這與事實不符,但感覺起來像一個居心叵測選擇教師這一職業的戀童癖。
聖誕節教授與伯妮絲女士和一些同事共度,學校有大型聖誕聚會,歡迎教職人員的配偶子女甚至是親朋。學生也可以參加。
教授收到年輕人的短信,他甚至戴着領結,領結乍然讓他感覺很不舒适。他調整了一下領結,圓框鏡下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更加深邃,神态卻很可以親近。伯妮絲女士了然地吃了一口意大利奶凍,說:“小仙度瑞拉終于弄丢水晶鞋了?”
教授的喉結滾動,聽出好友的得意和戲谑,依舊不落下風地說:“失陪。以及,伯妮,這已經是你今晚第三杯意大利奶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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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大堂,走出燈光,今年十二月末居然還沒有下雪,只是夜晚的空氣都濕而冷。
松樹的陰影下,年輕人跑來,走到臺階下,光照上他,他還穿着白天的衣着,修身的毛呢外套和長褲,淺藍色襯衣和三粒扣馬甲。他頸上挂着一條深藍近黑的長圍巾,夜色裏顯得更瘦,跑得有一些氣喘,或是因為巨大的壓力喘息。
他走上前有些顫抖地說:“我……”然後咳嗽起來,有些話就是比他想象得還要難出口,他害怕被拒絕,也害怕被接受,如同被勒住咽喉,無法呼吸。
他的臉漲得通紅,教授鏡片下的雙眼凝視他,下了決心,嘴唇翹起露出笑意。他搭上年輕人的肩膀,說:“我建議你先什麽都不要說,深呼吸,我為你拿一杯飲品。”
年輕人不敢看他地點頭,失落地任教授離去,像被遺棄。之後教授很快回來,遞給他一杯酒精含量很低的莫吉托,加了糖,薄荷和小青檸,清新甜美,舒緩呼吸。
年輕人大大喝了一口,被其中的蘇打水嗆到,這一回嗆出了眼淚。他對自己絕望憤怒,甚至連表達感情都做不到。
教授說:“我喜歡女式絲襪。”年輕人愣住,腦中一片空白,教授像在講述觀點一樣展開說:“那意味着我喜歡穿女式絲襪,帶蕾絲裝飾,大腿束帶和吊帶。不要誤解我,我的性別認知沒有障礙,也沒有經歷過任何童年傷害。絕大部分異裝癖是異性戀,但我的性向是同性。”
年輕人看着他,無法控制自己被他的話吸引。教授是一個強大自信的男人,成熟,可親,高大強健又儒雅,甚至在某些時候,金絲圓框鏡下的眼睛與總是上揚的嘴角會帶出一些狡黠。
他是一個讓人仰望的男人,像一個國王既高貴又健壯。可是他現在告訴年輕人,他衣下不是金屬铠甲,而是最隐蔽最私密的絲綢長襪。
年輕人過了很久才從震驚裏回神,莫吉托只剩下冰塊,教授在喝一杯長島冰茶,完全沒有醉意。年輕人拿着雞尾酒杯不知道該放下還是拿着,他喃喃地動嘴唇說:“……為什麽?”好像一個失語的人剛剛找回聲音。
教授說:“為什麽?因為我喜歡。或者是為什麽告訴你,因為……”他停頓一下,又揉了一把年輕人的頭發,說:“我知道你要對我說什麽,我的答案是我接受。表達感情對別人而言或許不算太難,但對你而言不是這樣。你發出一個音節的艱難程度相當于別人的尖叫,我知道,所以這樣就夠了。這個世界上為難過你的人已經夠多,我不想成為下一個。”
教授的手安撫地放在他肩上,說:“在我對你說‘我接受你,讓我們努力建立一段關系’之前,我有必要告訴你我的不同尋常的癖好。好了,那麽現在你認為你能接受我嗎,在你眼中,這樣的興趣,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