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通縣十八裏坡,景元緊緊抱着姐姐的胳膊, 姐弟二人默立在坡頂上最粗壯松樹前。
崔師傅等人拿着鐵鍬一下一下鏟着, 就像是鏟在姐弟兩個的心上,越來越痛, 越來越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至少姐弟二人覺得很久很久, 崔師傅終于挖到了一根人骨。
剛剛姚妍立得挺直, 此時卻突然軟了下去。要不是劉嬷嬷和杏兒架住,早已癱了下去。景元雖年紀小,卻歷練得成熟許多, 雖然身子顫抖, 卻還能勉強站立着,也更加緊張得抓住姐姐手腕。
互相扶持,互相安慰, 姐弟二人好不容易情緒緩和下來, 拿起鐵鍬也跟着慢慢挖起來,小心翼翼, 像是對待稀世珍寶。
等一架人骨拼接完成,姐弟二人早已泣不成聲。
劉嬷嬷勸慰:“姑娘,也可能那姓劉的騙人, 老爺說不定還活着, 這只是旁人屍骨而已。”她看不得兩個孩子這樣難受。哭不可怕,哭得連聲音都出不來,那才真難受。
姚妍含淚苦笑:“我爹腳有六趾, 小時候曾被視為不詳,差點被祖母放棄,想将爹爹扔到河裏。還是大伯抱着爹爹哭求祖母,跪了大半天才讓祖母回心轉意。爹爹很忌諱讓人知道他有六趾,也只有母親和我們姐弟二人知道而已。
就因為當年是大伯救了爹爹的命,爹爹才會盡力滿足大伯的所有心願,即使明知不合理,也會盡量而為。雖然爹娘去後,大伯一家子想吞了家産,但最後還是給了我們姐弟二人很大一筆銀子,我娘的嫁妝也一絲未動。
人有好壞,但好人未必始終好,壞人也未必處處都壞,多是有私心的正常人罷了。我從未怨恨過大伯,一是覺得人性如此,更重要是因為他救過爹爹。”
景元也摸着父親腳趾骨,像是小時候淘氣,經常趁爹爹洗腳去摸着玩一樣。“我曾羨慕爹爹有六趾,以為這是爹爹能幹之源。”他沖着屍骨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爹,我姐幫您和娘報仇了。您常說讓我好好用功,做個有用的人,能成為姐姐的依仗。您放心,我已經長大了,我會保護姐姐一生如意平安。”
姚妍摟過弟弟,二人相擁在一處:“姐姐知道你最能幹,咱倆都日後好好活着,不給咱爹娘丢人。”
景元重重點頭。他雖然不是最有資質的,但他可以做到最努力。
姐弟二人用父親生前新衣,将屍骨裝殓起來,放到帶來的香楠棺木。這棺木是從南邊老家一路帶過來,用百年香楠木制成,就是想着讓父親死後不受委屈。如今終于派上用場,再不讓父親困在這千裏之外。
姚妍泣道:“爹娘生前恩愛,娘臨去之前囑咐我盡力将爹爹屍骨尋到,二人生死在一處。來前請了高僧算了算日子,十日後便是扶靈回鄉最合适日子。景元,若是回了南邊能有合适書院,咱們暫時不來京城如何?”
景元自然同意:“都聽姐姐的,等我高中進士那一次再沖入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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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嬷嬷雖然是京城老人,卻跟着夫人到了南邊幾十年,家中子孫也多在南方,自然很是願意回去。
崔師傅等人更是如此,雖然在這裏銀兩足、危險少,姑娘也答應年前将家人都接來。他們男人還好,可家中婦孺都是南地口音,來了京城還不定多難适應。若是能回南邊,那是再好不過。
唯有杏兒細心裏發急,她的任務雖是保護姑娘,可更重要是為安王保護姑娘。若是回了南邊,難不成眼睜睜看姑娘嫁給旁人?!安王非瘋掉,說不定直接宰了她這個做事不利的,簡直無法想象。
如今安王不在京中,真是難辦。不過她轉念一想,王爺不正在南邊,這種不可抗力的問題很該甩給王爺自己去解決。
一行人各有心思回到家中,劉嬷嬷帶着幾個丫頭伺候他們姐弟二人歇下,她自己卻坐着發愁起來。
文慧很有眼色,問道:“嬷嬷可是更想留在京城?我雖然哪裏都可以,只要跟着姑娘就好。只京城天高風朗、街面寬闊大氣,可我卻更喜歡咱們蘇州府逼仄的小巷子,一步一步走着踏實。”
劉嬷嬷心裏有事,便找來一雙鞋墊納了起來,一針一線仔仔細細繡着花樣,這才靜下心來,方開口道:“我一個快入土的老婆子在哪裏不是呆,若真長久住在京城,姑娘自會想法子将咱們家人都接來,也不擔心骨肉分離之事,只是姑娘的婚事可就難辦了。就算不管安王,唐狀元也是一等一的人才。論模樣,論學識,論人品,哪一樣有瑕疵?”
文慧文琪連連點頭:“沒有呢!”
杏兒:“……”為什麽就不管安王了?我們王爺到底哪裏得罪你個老婆子了,氣憤!
劉嬷嬷得到認同,接着嘆氣:“再想想回到蘇州府,大老爺和大夫人能白白放着這樣好模樣的侄女?咱們那邊吧,說要臉很要臉,說不要臉還不如京城。送親閨女攀附高官權貴的都不少,何況侄女?若是正兒八經嫁人我倒不怕,就怕……”就怕與人為妾,甚至連妾的名目都未必有。
文慧文琪再次連連點頭:“大老爺不清楚,大夫人絕對做的出來。當初為了霸占咱們姑娘少爺家産,她可是将十五歲的親閨女送給五十大幾歲的知府老爺為妾。”真真惡心人,可這種事不少見。畢竟女兒不值錢,她們不就是被親生父母賣掉,只是為了給兒子更好生活?
杏兒趁機插話:“既然如此,何必讓姑娘羊入虎口,嫁給安王不是更好。有了王爺做靠山,姑娘以後還不是橫着走?”
劉嬷嬷白了她一眼,鼻子“哼哼”兩句,繼續繡鞋墊去了。
杏兒:“……”哎,這是啥意思?看不起安王!
見杏兒一副要幹架的模樣,文慧趕緊拉拉她袖子:“別鬧了,知道你向着安王,可咱姑娘能當正妃?”
杏兒被這一句話堵住,那還真挺難,至少貴妃那一關就特別難。
劉嬷嬷冷笑:“知道為何更選唐狀元了?沒有私人恩怨,我這個老婆子可是一心為了姑娘着想。不像某些人,吃裏扒外的主。”
杏兒:“……”很生氣,可又反駁不回去。
至此,一家子都中意唐狀元了。□□叨着,便聽門房說有一個老婦人來訪,自報家門說是唐狀元乳母。
劉嬷嬷心道,不是說唐狀元小時候家裏窮,竟然還能養得起乳母,可見日子也算好過。只是多數人家都講究上午拜訪,特別是并不是太相熟人家,唐家這下人卻下午上門,略有點不講究。
不過可能南北地方規矩有別,一點小事不好計較,劉嬷嬷自我安慰。
因着敬重唐狀元,劉嬷嬷趕緊迎到大門處。一身着老綠色綢衣、褐色綢裙,滿臉褶子的精瘦老太太坐在門房中一動不動。
那老太太眼睛盯着劉嬷嬷進來,卻依然未起身,臉上也未帶笑容。
劉嬷嬷心裏不舒坦一下,卻也不好計較,畢竟每個人性子不同,不好太過苛求別人也愛笑。且唐狀元幫助少爺良多,看在他面上,也不能太過計較。劉嬷嬷繼續自我安慰。
劉嬷嬷笑道:“老姐姐久等,倒是我們失禮了。這裏不是說話地方,咱們移步到後院如何?”
那嬷嬷終于點了點頭:“也可,正好我也看一看這姚宅好在哪裏。”
劉嬷嬷心裏一突,覺得不是自己多心,實在是這人太像來找茬的。
她本想将人帶到內院正堂,請姑娘出來一見。但劉嬷嬷再沒幾分心計,此時也不想讓姑娘出現了。
劉嬷嬷臉子也拉下來,一路無話,到了內院,落座看茶,方開口:“這大下午的,倒是不知道您為何而來。”
那嬷嬷皮笑肉不笑:“我為何而來,妹子應該最清楚。”
劉嬷嬷:“并不,還請直說。我家與貴府并無太多交集,不過也感謝唐狀元幫助我家少爺學業良多。”她先将自家姑娘撇清。
那嬷嬷臉上褶子動了動:“是嗎?我倒是聽人說,這胡同裏來了一位長相極美的姑娘,雖說父母雙亡,但憑借自身美貌也能讓有錢有勢之人追捧,日子過得不要太好。”
聽她這滿嘴胡咧咧,劉嬷嬷極力控制怒氣,卻還是忍不住将茶杯重重一扣:“一派胡言,是哪個嘴巴不幹不淨亂攀扯人?我家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裏能攀附他人?你既然聽人說,那咱們到這胡同裏挨家挨戶問,是誰家這麽不地道,滿嘴噴糞,臭氣轟天。”就差直接指着鼻子罵那嬷嬷嘴巴臭了。
那嬷嬷黑黢黢臉上泛起了一點紅,仰着脖子道:“你家姑娘若是好的,怎麽哄着我家少爺臨行前,纏着我家夫人前來求娶?我們少爺可是整個州府最有出息的,多少名門閨秀想嫁進唐府,能輪到一個無父無母的商戶女?”
劉嬷嬷氣得說不出話來,手指着那人發抖。
多虧杏兒出現,掐腰罵道:“我說你這個老婆子忒無禮,自家砸鍋賣鐵供你家少爺讀書,方才勉強在京城立足。不,連個房子都沒有,哪裏談得上立足。我家姑娘沉魚落雁,家有萬金,能看中你們那窮家破落戶?真不要老臉。”
這會換做那嬷嬷臉紅脖子粗:“你,你,你……”
杏兒翻着白眼繼續罵:“我咋地了,還不讓我說實話?男人最關鍵的最值錢的是啥?是考中狀元?別讓人笑話了,狀元三年出一回,有幾個混出人樣來的,多數一輩子待在不入流位子上渾渾噩噩過一生。男人最重要的是有權有勢又有錢,你掰着你那黑如碳的指頭數數,你家大狀元中了哪一條?”
說完大聲喊院子裏兩個婆子:“你們一個個是呆子呀,還不把這老賊給扔出去。”啧啧嘆道:“手指甲都沒洗幹淨,還敢上旁人家門指三畫四的,臭不要臉。”
文慧文琪差點鼓掌:厲害了,杏兒,不愧是王府出身,氣勢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