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蘇靈那事還沒完,這邊趙維宗又攤上事兒了,似乎還是更大的事,但不同的是,這回根本沒給他時間去想怎麽解決。

起因是他那天從院兒裏的轉椅上醒來,竟看見淑芬赫然站在自己跟前。這比見鬼還驚悚,讓他感覺活在夢中,往四周一看,和淑芬站一塊的,居然還有他那向來氣勢很足的老娘,以及滿臉寫着“自求多福”的老爹,再舉目四望,向來和自己統一戰線的爺爺奶奶趙初胎,全都沒了蹤影。趙維宗心說壞了,我最近做了什麽虧心事,怎麽有種天要亡我的感覺?

淑芬還帶着他的招牌微笑,背着手彎腰道:“醒啦?”

趙維宗知道來者不善,腦子飛快轉着,瞬間排出了許多種可能:第一,胡同裏賣燒餅的還沒開始吆喝,肯定還沒到七點,自己絕對沒睡過頭;第二,這學期他一沒拖欠作業,二沒幹混蛋事兒,怎麽着也不至于讓淑芬這尊大佛這個點兒突然找上門來。

他沉吟了一下,站起來道:“老師,昨天有點累,剛才真不好意思沒去迎接您。”

“可不是嗎,你昨天還真是累着了,”淑芬幽幽道,“閨女讓學生幫忙照顧了一晚上,我心裏确實有點過意不去。”

趙維宗大駭:“……您閨女?”

“過來吧。”淑芬扭頭朝着裏屋說了句,然後趙維宗就看見蘇靈腫着眼泡,鼻子紅紅地小步走了出來。

淑芬道:“昨晚別的老師給我打電話,說是在校門口看到我閨女了,我說不可能啊,她不是在她媽媽那兒好好上學呢嗎?今早順路去問了問保安大爺,人家說确實有那麽一個小姑娘來了,最後還跟着你走了,所以我這不就來找你了嗎。”

話說回來,這淑芬确實姓蘇,名叫蘇深,可趙維宗怎麽也沒想到随便來倆姓蘇的都能有這麽大關系,他只覺得自己完蛋了:“我、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到底怎麽回事。”

蘇靈和趙母同時怒了:“怎麽回事,我還問你呢!”

“阿姨您先說。”蘇靈道。

趙母倒也不客氣:“我說趙維宗,你現在長本事了是吧,沒事兒把人姑娘往家帶,連人家是誰,是幹什麽的都沒弄明白,還嫌你媽這一天天的事兒不夠多是吧?”

我不是,我沒有,趙維宗很委屈,可他沒法說。

蘇靈見趙母說完了,便瞪着趙維宗,恨恨道:“你根本就不是小岳,為什麽要騙我?”

這得問你家小岳去啊!趙維宗更委屈了,可他還是沒法說。他看見自己老爹已然拎着菜籃子溜之大吉,心裏又是一陣絕望。

“你把小岳藏哪兒去了?”蘇靈又道。

“咱不能不講理吧,我能藏得住一活人?我又不是故意騙你的,而且你要是見到了小岳,你們倆說不定都不會開心。”

“你不是我也不是他,你怎麽知道我們不開心?”

“我只知道來自己老爹教的班裏找相好是種很蠢的行為。”

“小岳又沒說他班主任就是我爸!怎麽就這麽寸呢?”蘇靈煩躁地踢着地上的幾株小草,她不知道那是趙維宗特意種的郁金香,只不過從沒開過花罷了。

趙維宗很是心疼自己的花草,有點受不了她這刁蠻勁兒,卻念着自己昨晚抽煙,還有把柄握在她手裏,也只能就此罷休。

“我懂了,小岳就是岳甪山吧,”這時,沉默許久的淑芬說話了,“我差不多知道這事兒的來龍去脈了。”

“岳甪山?我終于知道他真名了,他在哪兒?”蘇靈迫不及待道。

淑芬瞪了蘇靈一眼,神情頗為威嚴,蘇靈就不說話了。他思索了一下,跟趙維宗說:“老師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今天過來也不是為了找你麻煩,而且你們小孩兒之間的破事我也懶得參與。就一條,我不管你和岳甪山之間是不是約定了什麽,總之這事兒今天就這麽過去了,我送蘇靈去火車站,你趕緊拉上孟春水出發走隊列去。”

趙母似乎巴不得淑芬快點走人,連忙道:“聽蘇老師話,快洗臉刷牙去!”

“就這麽簡單?”趙維宗驚道。人生真是大起大落,暴風雨也能突然變成毛毛雨。

“不然呢?”

“得嘞!”趙維宗如釋重負,“媽再見!老師再見!”

說罷端着牙杯跑去了水房,沒一會兒就利利索索地出門去了。

那天趙維宗隊列走得格外認真,當一個大麻煩終于過去時,人總會對這個世界充滿感激,把自己原先的倒黴也都忘記。他光顧着和旁邊人聊這些天國安如何,再時不時瞅瞅一排之隔的孟春水,完全沒察覺到岳甪山消失了蹤影。

彼時蘇靈在火車上望着麥田和土山,明白自己已經在這哐當哐當聲裏離北京遠去了,即将回到見不着父親,也沒有夥伴的生活中去,什麽也沒有改變。她還是沒能親眼見到小岳到底是什麽模樣,不知道他笑起來有沒有照片裏那個男孩那麽好看,她也不想去思考他為什麽騙自己,自己以後還要不要與他通信。

她更不知道的是,北京站裏有個連月臺也沒敢上去的戴眼鏡的小矮個,自打她的火車發動開始,就一直躲在人群裏默默地哭,看起來非常非常的後悔。

時間随着一波又一波的蟬鳴打馬而過,每天太陽落下又升起,期末考試也在走隊列的疲乏裏糊裏糊塗地過去了。

暑假趙維宗倒是沒有徹底荒廢,他在自家院裏的槐蔭下支了張桌子,閑暇之餘拉着孟春水把不會的物理數學題都補了一遍,學沒學會暫且不提,這種充實的感覺至少讓人舒心。

某天他們撣掉落在桌面上的槐葉,趙維宗突然提議:

“咱周末去雍和宮施粥吧。”

“你勞動模範啊,過生日還去施粥?”

趙維宗一愣:“你知道我生日?”

孟春水輕笑:“你不知道我的?”

趙維宗撓了撓頭:“怎麽可能。就是因為過生日才要去,其實這是我奶奶教我的,以前她精神好的時候,每年都熬一大鍋綠豆粥帶着我去,說是可以攢功德。我從小确實過得比較順,所以挺信這個的。”

“原來還有這個說法,”孟春水若有所思,“那我陪你一塊去,先說好我不會熬粥啊。”

“我會就成了,我熬得特好,你到時候也得喝。”

“你确定不玩點別的了?”

玩點別的?沒考慮過。對于趙維宗來說,他喜歡玩的平時也能玩,不用就着生日這個時間,可孟春水顯然不是他這種人。相處這麽長時間,趙維宗發現他雖然為人低調,但見識很廣,估計以前在長沙過得很潇灑。他又琢磨着過生日好像确實可以幹點新鮮的,于是道:“那要不周末我請你看電影吧,我看見海報了,荊軻刺秦王。”

“你喜歡看電影?”

“一般般,我上次看電影可能還是八九歲。”

孟春水抵着下巴想了想,然後眼睛亮了,道:“不好,哪有生日還請客的。要我說咱該去玩點刺激的,這事兒你別管,包我身上了。”

趙維宗還是沒忍住問:“刺激的?什麽?”

孟春水狡黠一笑:“蹦極。”

北京人凡事都喜歡講究個正統,其實不單單是北京人,恐怕地球人多數都是如此,而且這正統不太講道理,你得按它說的做才能舒坦,反之則被認為非瘋即傻。

好比雍和宮的正統就是在臘八節施臘八粥,屆時宮門口架上幾只大鍋,不到五點就會排起條條人龍,多少人凍一早上班也不上就為那一口熱粥,不知道是真想沾點福氣,還是閑的。

但假如你突發奇想,在別的時節去施別的粥,那就必定會迎來異樣的眼神,就好像只有臘八節這一天雍和宮才有福氣可沾,其餘時候就是一騙錢的地方似的。

比如現在,趙、孟二人守着一大桶綠豆粥百無聊賴,蹲在雍和宮牌樓跟前嗑一袋蜜三刀。他倆早上七點就在這兒待着了,那時他們嘴裏啃的是糖油火燒。其間光顧者不少,但多數是來看熱鬧的,對那一鍋用泡沫塑料箱包着的棕紅色液體投去懷疑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說:“這兒有兩個二傻子”。

趙維宗本不是敏感的人,卻也遺憾道:“我小時候跟着奶奶施,大夥兒路過還都來嘗嘗,怎麽現在就變成看看就走了,難道是我長得像壞人,人看一眼就怕?”

“不會啊,我看你這麽多眼,每眼都覺得你是好人。”孟春水正經道。

趙維宗被這突如其來的話沖了一下,随即明白孟春水沒別的意思,又道:“那就是我這粥一看就覺得很難喝?”

“賣相是一般,但聞起來還是很不錯的。”

“那他們怎麽都不肯喝?我這粥施得是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時候的記憶往往不準确,好的會越想越好,壞的則會越想越壞,孟春水很明白這一點,趙維宗卻沒體會過,他把所有事都往好處想,這讓他活得舒心卻又不時徒增煩惱。孟春水不知該如何開解他,只好又默默給自己添了一碗。

他這一上午倒是敗火了,一碗接一碗地喝,怕不是灌下去了半鍋,連跑好多趟廁所。

趙維宗并非沒看出他的用意,覺得好笑的同時,又有那麽一絲感動,于是也給自己盛了很多碗。其餘時候一邊心裏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邊懶散地翻着武俠小說,幾乎快要睡着。

某次孟春水從排長隊的廁所回來,趙維宗忍不住跟他說:“別喝了,我擔心把你撐出毛病。”

“那你也別喝了呗。”

“不行,我沒喝夠。”

“我也沒喝夠。”

趙維宗笑了:“你以為我傻還是——”

“停,”孟春水擺了擺手,“我搞到幹冰可不容易,就當解暑了。”

确實,那年頭幹冰是高級貨,不是有錢就能弄到的。當時大清早的,孟春水抱着一泡沫箱冒着白氣的玩意敲門的時候,趙維宗還吓了一跳——傳說中的固态二氧化碳,他只在物理課本裏見過,從沒想過能好好地放在他眼前的箱子裏,湊上去看還能把鼻子凍得想打噴嚏。

這東西被用來冰鎮他的綠豆粥,趙維宗總覺得有點浪費,問孟春水怎麽弄來的他也不說,于是只好盯着瞬間涼下來的熱粥贊嘆連連。他說這回我明白了,書上說什麽實驗員手指被幹冰凍傷不是天方夜譚,孟春水則說你小心點,真凍壞了我還得煮鍋開水給你燙回來。

趙維宗特別喜歡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又溫和又帶點調皮,他估計自己多少年後還能記得。這麽想着,他又擡頭看孟春水,發現那人正半眯着眼發呆,中午的大太陽落上牌樓的瓦片,碎成片又掉到他臉上,顯得靜谧又柔和。于是趙維宗也發起呆來。

他琢磨着何必在這兒浪費時間呢,這回雖然喝的人不多,但也不是沒有,要說攢功德自己和春水也盡了心,幹脆一會兒直接蹦極去,別等第二天。

他對蹦極沒什麽概念,只覺得是很洋氣的東西,一想就很興奮,但這興奮很快就被一個搖搖晃晃走過來的人打斷了,仔細一看,竟是個算命的。

雍和宮這一帶算命先生比賣烤白薯的還多,誰家生了孩子,排不上宮裏的師傅給取名,就在門外找個先生算一卦,照樣開開心心抱回家去,因為這些算命先生都精明得很,一套套道理捯饬得煞有介事,卻從不說這些剛當爹娘的不愛聽的話。但假如你看起來不是本地人,也沒抱孩子,只是來找他消災的話,你那點小禍端必定會被他說成滅頂之災,于是老實人的銅板就乖乖進了這些“大仙”的口袋。

趙維宗只當招上了騙子,不料那人開口就是“小海小海”地叫,完全把自己的小攤子抛在腦後,急急忙忙的模樣仿佛是他鄉遇故知。“小海”确實是他的小名,奶奶老年癡呆之後就很少有人叫了,趙維宗耳根子軟,他只記得奶奶給他取小海這名字是因為算命先生說他命裏缺水,得在名號這兒補回來,他小時候跟奶奶也遇到過那先生,不能說沒有印象。再一看眼前這位,等等,莫非他就是——

“嘿嘿,不認識我啦?你這小名還是我給你算的呢。”

果然如此。趙維宗道:“今天遇上還真是緣分。”

“可不是嗎,這幾年怎麽沒見着你跟你奶奶來施粥了?”算命的也不客氣,直接拿鐵勺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粥,仰面喝了起來。

“她老人家身體不太好。”

算命的放下碗,又給自己盛了一勺,道:“那今兒個怎麽又想起來了?”

趙維宗下意識望向孟春水,發現那人已經撐着腦袋睡着了,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算命的撚須沉思,道:“轉眼間長這麽大了,我頭發都白了好幾茬,這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您還記得我,我也挺驚奇的。”

“畢竟喝了你家那麽多年的粥,”算命的滿臉皺紋地大笑起來,“而且你生辰也挺特別,陽歷八月八,這麽吉利的數字不過可惜了,所以我當年建議你奶奶給你過陽歷生日。”

那我還得謝謝您喽,趙維宗想着,覺得他有點沒話找話。

果然,那算命的套完近乎又道:“小夥子啊,我看你老是有點心事重重,莫不是心中有些難解之疑?我給你算一卦,包你醍醐灌頂。”

“不用,我沒什麽想不通的,”趙維宗立刻道,“而且我也沒錢。”

“哎,咱倆這麽有緣,我不要你的錢,喝幾碗粥就好。”

這話一出,正中趙維宗下懷,對他來說可謂一石二鳥,又解決了綠豆粥過剩的問題,還能免費算個命,但他也沒立刻答應,而是道:“這粥有那麽好喝?”

“我多少年就好這一口,看來你奶奶把絕活傳給你了,”那“大師”很滿足地嘬着碗沿,“來句準話,到底算不算?”

“那成吧!”

“要不把你這朋友一塊算了?”

“好啊!”

趙維宗心想這也太劃算了吧,說着扭頭去看孟春水,發現那人不知什麽時候又醒了,還是半眯着眼睛,卻仿佛盯着宮門前人行道上某處出神,冷冰冰的,方才照在他臉上的陽光也已經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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