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那邊有什麽東西嗎?趙維宗覺得不妙,卻也沒覺得非常不妙,他還是問:“春水,你農歷幾月幾號生的?”
“不知道。”孟春水簡短回答,眼睛還望着那邊的人群。
算命的尴尬笑了笑,又道:“這沒關系,陽歷告訴我就成,我算得來。”
趙維宗見春水還是無意回答,便替他說:“和我同歲,83年2月14的。”
“洋人過的節?還挺浪漫,”算命的轉轉眼珠,扭頭對孟春水道:“正月初二生的,什麽時辰啊?”
孟春水仍然沒理他,而是徑直把趙維宗拽過去,啞着聲音道:“你看那群人,領頭舉的旗子上寫的什麽?”
趙維宗眯起眼去瞧,無奈也沒能看真切,只覺得陽光晃得人眼暈。他心說不會吧,莫非是最近躺床上看書看多了?看着孟春水有點着急的樣子,他也跟着着急起來,卻只能道:“我看不清。”
算命先生見沒人理他,也湊過來,作瞭望狀。然後便大手一揮道:“我看得清!你們這幫年輕人不行啊。”
“寫的什麽?”孟春水瞪着他道。
“我仔細瞅瞅……哎喲,這可是有朋自遠方來啊,寫的什麽長沙雅禮中學……看樣子像單位組織老師旅游,這待遇真——”
算命的露出豔羨神情,然而孟春水還沒等他說完,就粗聲打斷道:“別說了!”
趙維宗驚了,他從沒見過這人用這種語氣說話,平時都是溫溫潤潤,懶得和任何人吵架的散漫模樣,讓人以為他的眉頭生來就是為了舒展的。可是此刻這雙眉毛卻蹙了起來,還挂了讓人不安的幾粒汗珠。
“春水,春水?”
孟春水不再說話了,只是搖頭。這讓趙維宗覺得事情越發嚴重,見他緊咬着嘴唇,胸口起起伏伏,瞳孔也仿佛放大了些,像是在做什麽激烈的思想鬥争,又像是看到了什麽非常恐怖的事。眼看着那人群正往他們所在的牌樓靠近,孟春水的肩膀又輕輕顫抖起來。
這是趙維宗所萬萬不願看到的,沒來由的,這神情讓他心裏裝滿了皺巴巴的愧疚,只好抓住春水的肩膀,晃了晃道:“你別急……要不咱們到牆根那兒蹲會兒?”
說罷他指向宮牆東角的陰涼處,那裏被小攤小販遮掩,非常隐蔽。
孟春水默默點了點頭,跟在趙維宗身後,快步離開了他們的粥攤,留一個老算命的在那一臉怪笑:“粥不要啦?”
“都送您了!”趙維宗不想跟他胡扯,只想快點跑到牆根那兒把孟春水藏起來。
剛才聽到“長沙”二字,他心裏就有些不舒服,又見春水是這種狀态,那種不詳的預感就更甚了,仿佛那群帶着紅色鴨舌帽的外地老師中間混着什麽牛鬼蛇神。
這怪異感覺搞得他直到跑進牆根的陰影,才肯放開春水的手腕,仔細一看卻已經攥得發紅了。
然而孟春水的注意力完全沒放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仍然盯着那群已經走到方才粥鋪附近的人,看起來有些失神,又有些悲涼,渾身都緊繃着。而被盯的人群卻如任何普通旅行團一樣,試圖興高采烈地在牌樓跟前拿數碼相機合影,又被毒辣的陽光曬得打不起精神。
半晌,趙維宗才開口:“他們是你以前學校的,對嗎?”
“嗯。”
“很有名,百年名校,我也聽說過。”
孟春水沉默,抿着嘴唇。
趙維宗也沉默,這一瞬間他想了很多。包括春水剛轉來時的傳言,包括那次暴雨前他們在面館裏喝得啤酒,包括黑夜裏孟春水的煙頭,包括那些似是而非的玩笑。
于是他也說不出話來,便跟着孟春水繼續注視那群老師往宮門走的背影。
孟春水的過去,他并非一無所知,可仔細一想,确切的東西卻也很少。這些事他不問,春水不提,已經成了一種默契,因為過去本就沒什麽意義,擺在他們面前的似乎總是無可憂愁的未來。
但今天,他對這種默契産生了動搖——趙維宗忽然意識到,過去發生的事對春水來說并非一文不值,相反的,還有一顆定時炸彈埋在某段他無法看到的,獨屬于孟春水的人生裏,随時可能把某些東西炸得粉碎。
于是孟春水顯然很害怕。于是趙維宗也跟着害怕起來。
想到這裏,那人群中的一位突然回了頭,往他們這邊看過來。不是偶然,那人半天沒扭過頭去。是個瘦削的中年人,穿着白襯衣,黑褲子,很普通的打扮,趙維宗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分明感覺到身邊的春水呼吸一滞,讓人有種他們在對視的錯覺。随後那人轉回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孟春水愣了愣,然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走吧。”他突然變得像沒事兒人似的,臉上又泛起慣有的溫和模樣,對趙維宗說。
“啊?”
“現在去八達嶺應該還來得及。”
“哦,咱還得去蹦極,我差點忘了。”
趙維宗沒有多問,也不知道怎麽問。可他明顯是有了心事,早上的興奮勁兒也消失一半,這點孟春水看得出來,但他現在心裏也非常亂,只能掏出點零錢,想一會兒路過報刊亭給他買根奶提子吃。
再看那算命先生,還坐在方才的粥鍋旁,望着二人離去的背影,撚着灰白胡須嘆起氣來。
下午兩點,19路公交車上空空蕩蕩,僅有楊樹葉篩落的細碎陽光把車廂填滿。一切都很安靜,兩個男孩子叼着冰棍棒,一同出神地望着外面永定河波光粼粼的水面。
過了半晌,其中一個說:
“他們傳的那個老師,就是中午你看見的那個人。”
另一個立刻道:“我猜到了。”
“我确實沒想到這輩子還會再看到他。其實也想過,但我覺得再見面時一定是我去殺他。”
“那今天就太巧了。”
“我當時很害怕。”
“我也很害怕。”
“你怕什麽?”
“春水,我說實話,我不知道。”
孟春水語氣很淡:“我那個樣子可能吓到你了。當初我說這些傳言都是假的,你還信嗎?”
“瞎八卦的那群人我都揍了,還能不信?”
“我說現在。現在你信不信?”
趙維宗愣了愣,還是道:“信。”
孟春水把冰棍棒撅成兩段:“其實你沒必要聽任何人的,相信自己的判斷就好。”
趙維宗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低下了腦袋,沉默半晌,又盯着公交車地板上晃蕩的樹影,輕聲道:“我已經想好了。”
“你說。”孟春水立刻道,似乎剛才一直在等着這話。
“我經常覺得,很多事都像謎,現在你也像個謎了。”
“我?”
“嗯。可我又不覺得有什麽不好。”
孟春水沒有說話。
趙維宗接着道:“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想說,等哪一天你要是想把謎底告訴我,千萬別猶豫也別害怕。”
春水笑了:“你覺得謎底是好東西?”
“沒有,”趙維宗擡起眼來,望住孟春水,“我只是知道,等到那一天,我絕對不會不在的。”
孟春水先是怔住,愣是半天沒出聲,然後低頭把折成兩截的冰棍棒拼起又分開,呼吸聲越來越重。
然後他說:“我沒想到。”
趙維宗并不覺得自己剛才說了什麽不尋常的話,現在聽孟春水這麽一說,倒是對他接下來會說什麽期待起來。然而孟春水似乎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轉而道:“你以前去過八達嶺嗎?”
“沒有,”趙維宗頓了頓,補充道:“其實要不是以前學校組織春游,我連香山之類的地方都沒去過。有時候奇怪得很,越是離得近,那些出名的景點就越是懶得去。”
“這很正常,就像你在北京住得越久,就越不喜歡去吃烤鴨一樣。”
“因為烤鴨這東西有點太儀式化了,一個廚子跟那兒戴着高帽,表演雜技似的,還有什麽每只鴨子都必須片成88片,蔥必須是豐臺那邊種的甜蔥,破講究一堆,天天吃也吃不起。”
“這我見過,可是廚師到底片了幾片,誰會去數呢。”
“道理是這樣,但其實只有請外人吃飯才去和平門全聚德,我們平時跟鐵瓷下館子,都好去犄角旮旯裏涮羊肉吸爆肚兒。”
“嗯?這些我可都沒吃過。”孟春水笑道,“看來咱倆還不夠鐵。”
“我呸,你大三伏天的去涮銅鍋?春水,那麻醬料可是又厚又膩,我要是把你給吃上火,吃流鼻血了,你說怎麽辦吧。”
孟春水看見小趙又想笑又有點着急的模樣,越發覺得好玩,方才心裏那些有的沒的似乎也都忘卻了,于是接着逗他:“可我就是想吃,而且如果哪天你跟我去長沙,管他幾伏,我絕對第一頓就帶你去火宮殿,第二頓第三頓第四頓,咱各大湘菜館随便吃。”
“我看你是想辣死我。”趙維宗有點氣鼓鼓道。
“好了好了,再喝點豆奶辣不死的。”孟春水說着就把他往車門那兒拉。趙維宗跟着擡眼一看,八達嶺東,他事先也查過地圖,就是在這站下。哪知剛在這站臺上站定,他又立刻傻了眼——周圍都是果園菜地,放眼望去倒是能看到幾座遠山,但那确實是遠山,目測一時半會兒是走不過去的。
“蹦極那地方比較偏僻,”孟春水解釋道,“從這兒步行可能要兩個小時。”
上次趙維宗問怎麽突然想起跑八達嶺去蹦極,春水說是在雜志上偶然看到的。于是他問:“雜志上也寫這個了?”
那人沒回答,反問道:“幾點了現在?”
“三點半,快點走五點應該能走到。”
“等一下,你急什麽,”孟春水神秘一笑,“咱可是有摩托的。”
“啥?”
“我上次約好了,讓他三點半來接咱們,這回時間卡得還挺好。”
“他?誰?”
“農民伯伯啊,”孟春水指了指旁邊的果園,“人樸實的很,摩托車租一下午才十塊錢。”
趙維宗心說你知道的很多嘛,會心一笑,嘴上問道:“看來你是提前來過了。”
“算是吧。”
“前天你走隊列請假,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就來幹這事了?”
“畢竟今天大哥生日,小弟我當然得提前走動走動,把事情都打點好,還希望大哥新的一歲繼續罩我啊。”
“哎喲,春水,你什麽時候變這麽貧了,看來是得了大哥的真傳,”趙維宗笑嘻嘻攬上孟春水肩膀,“不過大哥還真沒坐過那種大摩托,今兒個有勞孟先生載我一程。”
這話一說,二人都開始大笑,然後只聽轟轟巨響,一輛摩托踏着滾滾紅塵朝他們奔來。只不過這紅塵不太正宗,成了黑塵,摩托也不是傳統的那種,有三個輪子。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孟春水擦了擦汗,還是禮貌地把十塊錢遞給了那位叼着煙鬥的禿頭大漢,然後跨上座位,拍拍身後鋪了草席的三輪車槽,回頭對趙維宗道:“上來。”
那大叔卻插話道:“小夥子會開不?別給搞壞了啊!”
“我以前開過這種,您不用費心,”孟春水朝他擺擺手,“天黑前絕對給您停果園外頭,放心吧,絕對不貪您這寶貝摩托!”
大叔這才放心地走開,孟春水突然掏出個墨鏡戴上,又回頭道:“上來。”
趙維宗頓時絕倒,雖說孟春水鼻梁很高,臉又白,戴這種蛤蟆鏡确實挺帥的,算是冷峻帥哥那一挂,甚至有點007的風範,但他還是覺得搞笑,便打趣道:“你幹嘛,泡妞嗎?”
“扮個酷,否則你好像不願意上我這賊車。”
趙維宗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傻站着,于是迅速爬上車槽,哧溜一下直接躺裏面了。
“坐穩了啊!”前面孟春水不知他是這副賴樣兒,嗖地一下開出老遠,在農村坑坑窪窪的土路上風馳電掣,吓得趙維宗往後一伸胳膊就拽住了他的褲帶。
“你別把我褲子給拽下來!”
趙維宗放肆大笑:“不好意思了!”
說着他往上出溜了一下,終于把重心穩住,仰面悠閑地看着路邊楊樹枝冠後頭的藍天,腿放不下,就把腳丫子伸到外面瞎晃。陽光裏混着些涼風,吹得人很舒服安逸,他放開手道:“你以前是不是老開?這麽熟練!”
“這東西燒柴油的,和摩托道理差不多,我老家還留了一輛哈雷,哪天帶你兜風啊!”
“其實這車也不錯,寬敞。”
這話剛一說完,趙維宗就覺得山根處涼涼的,好像有什麽東西滴了上去,緊接着又是一滴,順着鼻梁流到嘴邊。他伸脖子仔細一看,只見孟春水的紅短袖已經濕透了,但這衣服實在是有點大,被風吹着,又露出半截雪白的腰來。他又看見汗順着脊背流下,往下滴,估計剛才就是它滴上了他的額頭,跟草葉上的露珠一樣。
鬼使神差地,趙維宗舔了舔嘴角。汗是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