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這鄉村酷拽大三輪非常帶勁,抑或是它的司機技術高超,總之不出半個小時二人就到了山腳下。八達嶺是條很長的山脈,而蹦極處在山尾,一個比較低的斷崖上,下面有一處村落和一方大湖。這裏的山與別處不同,植被稀疏,露出粗犷的灰白山石,在陽光下非常耀目,有一種原始美感,好比從地上橫長出一塊巨石,爆裂開來堆成此山。

眼前若是這番景色,确實能聯想出諸如匈奴鐵騎、漢将寒兵的硬朗故事來,趙維宗初初登臨崖頂,确實也是心潮澎湃。但有種人叫“眼前慫”,他趙維宗偏偏有點這個毛病,眼見着前面排隊的或成雙或單人的冒險分子往腳腕和腰上綁好挂繩,再一個接一個蹦下去,他越發覺得自己像是排隊被趕下開水鍋的肥鴨,竟有些躊躇起來。又想起自己小時候爬黃山,那種總覺得要一腳踩空的恐懼。

偏巧此時正排在他們前一位的那對情侶出了狀況,女的估計也是害怕了,直接蹲地上哭了起來,這讓趙維宗越發覺得自己要面臨的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幾乎要産生共情,但要他蹲下哭?別逗了,哪怕是跟春水說自己害怕,他都幹不出來。

孟春水看出他不自在,遂安慰道:“沒什麽恐怖的,待會兒把繩子綁好,我再給你檢查一遍。”

“真的嗎?你以前玩過?”

“我玩過,”孟春水耐心道,“而且這個地方是開發好的,不像老外喜歡玩的‘野蹦’那麽玩命,從沒聽過誰在這種小矮山上蹦極摔死,說實在的,比走路上被車撞死幾率還小。”

“……”

“而且你看,下面就是個湖,大不了就是掉水裏呗,況且咱倆綁一塊,我還給你墊着。”前面哭泣的女孩被她男友拉一邊擦眼淚去了,孟春水一邊說着,一邊把趙維宗往準備臺上拉。

雙人蹦首要的一點就是兩人緊抱在一起,繩索之類的都是倆人一塊綁,這麽做的缺點是,由于上半身沒有固定措施,如果二人在下落過程中被劇烈的沖力打散,那感覺就會非常痛苦。

工作人員給倆人綁繩子的時候,趙維宗又道:“其實我真有點怕。”

“你不用怕。”

“我怕我待會兒抱不緊你!”趙維宗把孟春水往自己身上按,大聲道。

孟春水愣了愣,道:“那要不咱各自單獨跳?”

“滾你大爺的!”趙維宗把孟春水的肩膀箍得更緊了。

孟春水在他腰上拍了拍:“好好好不逗你了。”

“要跳了沒?跳之前記得數數!”

“好,你先松手,我不是說要幫你檢查一下嗎。”

“我又不要了!”

這蠻橫勁兒倒和他妹妹有的一拼,孟春水如是想,他感覺到自己大臂上沉沉的壓力,以及身前緊貼的、正在劇烈起伏的身體,無奈地笑了笑,然後朝着嘴邊趙維宗的右耳道:“那我數了,1——2——3——跳!”

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甚至感覺不到墜落,趙維宗只覺得有大把不可追溯的未知從他身旁流過,而懷裏的則是唯一能抓住的東西。他睜不開眼,只能張大嘴巴,用所有的心肝脾胃肺去大叫,于是風像箭一樣穿身而過,又像火一樣在他身邊爆開。

如果說時間是可以壓縮的,那短短幾秒就是千年,千年被運上月球,又跳進手指間鑽過的風裏。直到失重感消失,腳腕被繩子繃緊,這一千年過去,新的紀元到來,趙維宗睜眼,用一個倒立的姿勢打量世界。

下面數十米處是夕陽下粼粼的湖水,又好像伸手就能碰到。他們像鐘擺一樣悠閑地晃蕩着,山崖上的世界已靜止,只有風聲還在低低萦繞。

“好玩嗎?”孟春水的劉海都倒過去,露出額頭來,看起來很新鮮。

趙維宗喃喃道:“好玩,其實,剛才死了也無所謂。”

“你——說——什——麽——”孟春水拖長聲音,暫時的耳鳴讓他沒能把趙維宗的話聽真切。

趙維宗大笑:“我說——剛才如果咱倆一塊死了——也挺好!”

孟春水也大笑,笑得閃閃發光:“你不會死的,永遠也不!”

趙維宗看得呆掉了。

不知為什麽,那一瞬間,他感覺天上仿佛有洪水般的雲流過。他抱着孟春水,像抱着一團幻象。耳邊有個充滿迷惑性聲音告訴他,如果他們長久地四目相對,山石就會迸出閃電,如果十只手指相觸,水裏就會流出岩漿,如果目空一切放聲大哭,天上就會落下金色的仙鶴。

趙維宗有些發暈,唯一确定的是,有一具鮮活的身體正在他懷中,而他們周身除了空氣什麽都沒有,與世界上的所有都無關聯。這麽想着,血都沖進腦袋,如晴天一道霹靂,正中趙維宗眉心。

然後——

他意識到,他可恥地意識到,自己硬了。

所有人都發現,趙維宗今晚不太對勁。天黑了才回家,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吃了長壽面就早早躲屋裏睡覺。

“怎麽回事啊,跟丢了魂似的。”趙母站在他卧室門口道。

“沒怎麽。”

“你要是受了欺負,那就自己欺負回去,要是做了壞事,那就乖乖給人道歉認罪,別回家給我們甩臉色,”趙母撇了撇嘴,“我兒子就得爺們點。”

說罷她就帶上了門。

趙維宗覺得很憋屈。他一想自己白天幹的丢人事兒就頭痛,像往撓破的蚊子包上灑風油精一樣不自在。

那“驚天一硬”實在是太過始料未及了,首先,他對孟春水并無不好的想法,誰知道當時哪根筋抽了呢?其次,抱着春水時那種刺激的、仿佛幻想的快樂,更讓他不安。但他最擔心的還是孟春水的想法,當初轉來北京就是因為“同性戀”這個謠言害的,現在自己搞了那麽一出,春水不會又跑了吧?那人一向是心思不往外露的,回來的路上還跟自己大大方方地開玩笑,可趙維宗不信他沒感覺出來。他越是若無其事,就越讓趙維宗心裏發虛。

思考了很久,腦子還是一團漿糊,趙維宗最後在悔恨憂慮的複雜心情裏睡去了。

但那夜裏,他這很少做夢的人,竟做了個長夢。

又夢見自己摟着孟春水跳崖,沒有任何防護,也沒有任何其他的人,在一座更宏偉的、松風湧動的山頂,往下看則是無窮的林莽和山海。天上是紫紅的夜色,有深藍的日落。他看見春水目光很亮,神色很從容,就好像在進行什麽儀式。

夢裏是沒有恐懼的,卻也了無牽挂,好比他是林中一鹜,就那麽一屏息,一振身,再一躍而下。然後他們穿越比海更深的叢林,接近地面的一刻,竟又落入白天所見大湖,立刻被洪流所沖散。放眼皆暗流,湖裏有碧綠水草和滾燙熔岩,沉到湖底發現下面還有湖底。趙維宗覺得要窒息,但這密不透風窒息中又帶着某種奇異快感……

他随波逐流,又奮力扭動,直到最後終于浮出水面,才發現孟春水已經站在天邊的雲上了,飄飄悠悠就要向太陽飛去,跟個神仙似的。而他自己卻找不到岸,更沒法憑空飛到天上去,于是看着春水像風筝斷線風筝似的飄遠。

你怎麽飛了,你會走嗎?

趙維宗漸漸望不到他,覺得四周妖風陣陣,遂悻悻驚醒。

醒來發現天還沒亮,迷迷糊糊覺得褲裆那塊感覺不對,一摸滿手濕涼滑膩,開燈一看白色棉布褲衩上都是尚且新鮮的精斑。

我日。

他立刻不想睡了,覺得動彈不得,心髒跳得發虛,就那麽坐在那兒,呆了很久。然後起來換好褲子套上t恤,洗幹淨褲衩,又給他奶奶把粥熬上,才想起今天還得走隊列。

出門的時候天仍然沒亮,太早了,可他就是想走。不像以往,他沒等孟春水一塊。自行車的鎖鏈在還沒睡醒的胡同裏發出寂靜的聲響。

趙維宗騎車走在路上,看見天光把北京城慢慢照醒。此刻他腦子裏只有一個人。

走着走着,又像突然間明白了什麽,他想自己恐怕逃不掉了,他沒法忘記夢裏的感覺,更沒法忘記白天令人目眩的八達嶺。可能是因為下墜有時會令人産生飄然欲飛的感覺,比如蹦極,坐大擺錘,跳崖自殺。

再比如墜入愛河。

他恐怕是真的愛上了春水。

這想法透着非常危險的氣息,又時刻吸引着他去想,以前讀小說,哪位作家形容此感覺為“一具向你招手的美豔屍體”,恐怕是再貼切不過了。

趙維宗又想,如果自己現在回去,春水應該還沒醒呢吧,在等我叫他起?還是會像有時候那樣,磨磨蹭蹭在裏面擦小日本造的防曬霜?平日裏那人煞有介事地說不擦防曬會被曬傷,還要往自己臉上蹭那娘們玩意時的模樣,就在他腦海裏一刻不停地演繹着,如同活了一樣。

趙維宗朝着天空大吼一聲,然後把車停在路邊,自己蹲在馬路牙子上發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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