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關于八月的記憶總是熱烈又短暫。太陽升得很早,落得很晚,遙遙照着沸騰大地,中間夾一個似乎永無大事發生的冗長白日。
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八月除了格外的熱之外,并沒有什麽不同。臨近開學時,北京四中準高二學生的隊列訓練場地改在了長安街上,與北京市其他十三所中學一起,開始了學生方陣的合演。那是一個17排的巨大方陣,裏面塞滿耷拉着眼睛的學生,以及沖鼻的汗臭——盡管每天都是太陽落山後才開始練,可八月的傍晚如果沒風,殺傷力并不比桑拿房差。
這一練往往就練到晚上十一二點,趙維宗總覺得腿腳都沒什麽知覺,腦子也混沌得很,水喝多了又覺得自己像個灌滿水的大氣球,又沉又疲,唯有放了水才能得到解脫。練夠兩小時才能休息一會兒,還得慌慌張張跑過半條長安街上一趟廁所的安排實在是太煎熬了。
不過,也不是全無趣味,尤其是對于趙維宗這種擅長找樂子的人來說。他被分到了整個方陣的最後一排,每次烏央合練完,前排總有那麽幾個倒黴蛋掉下點東西,于是作為“殿後尖刀排”的光榮一員,趙維宗經常撿到那麽幾雙鞋、幾塊手表。撿到總不能扔那兒吧,得集中堆在一塊,再等到天很晚很晚,其他學生是家長接的接,自己走的走,一窩蜂似的差不多沒影了,他和幾個同在最後一排的“幸運兒”,就得捧着戰利品去找老師,做拾金不昧的好少年。
其實捧臭鞋晚回家更談不上什麽趣事,但如果每次和老師說了再見之後,轉頭就能看見孟春水遠遠地朝自己走過來,這對趙維宗就算得上美差了。孟春水從八月中旬開始就被拉去參加物理奧賽夏令營,美其名曰夏令營,趙維宗管它叫集中營。其手段十分之變态,每天就看見春水在家裏抱着大學課本自學,草稿紙則是按沓用的。晚上去夏令營,名師一大堆,就是不講課,唯一的活動內容是瘋狂做題,做到十一點才算結束。
照理說到這會兒腦細胞都死得差不多了,該回家睡覺去,可孟春水還是堅持從西釣魚臺那邊坐公交晃蕩到長安街來,接上汗馊了的小趙同學,一塊搭末班車回家。
頭一次看見疑似孟春水的身影朝自己走來,趙維宗還不敢相信,以為自己被熱得眼睛出毛病了。但那天應是臨近農歷七月十五,月光亮得出奇,讓他遠遠地就把春水的眉眼看得十分真切。問他來做什麽,孟春水彎着眼睛不答,只是催他快走,別一會兒沒車了。
那夜裏二人在空蕩蕩的長安街上疾走,路過被燈光照徹的***的紅牆,趙維宗慢慢意識到這人是來接自己一起回家的,一時間受寵若驚,同時也于心有愧,便問春水:“快繞半個北京城了,你累不累?”
“我累死了。”
趙維宗笑:“我還以為你會說一點也不累。”
孟春水也笑:“那我就不累。”
趙維宗捏了捏他的肩膀:“我不信。”
這話說完,他便掏出校方發的零食袋來。這袋子每天都發一個,讓學生們補充能量用的,裏面除了面包鹵蛋火腿腸之外,還有兩條脆脆鯊。這東西當時算是新鮮玩意,留着本來就是為了和春水分着吃的。
孟春水接過威化,道:“我覺得我們快趕不上車了。”
話雖這麽說,可他的語氣裏聽不出一絲的着急。
趙維宗也是不在乎的樣子:“我還是想不明白,我每次考完物理走在路上,都覺得自己跟僵屍似的,根本沒有你一半精神,這為什麽呢?”
“考的題确實都是大學的內容,但也只是知識比較難,理解透了就都是基礎題,”孟春水認真解釋道,“況且我覺得,開學之後你考物理不會那麽失魂落魄了,你說呢?”
一說起物理來,春水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明明是黑夜,他眼睛卻亮得讓人想起陽光下飛起的雪片,看得出來他是真喜歡。趙維宗回想起前些日子在槐樹下補物理的日子。那時候自己對春水的想法還很單純呢吧?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又變了個顏色,有點雀躍,又有點苦澀。咽了咽口水,他道:“明天你別來了,說不定明天就不考基礎題了。”
“這得看我心情,你不歡迎我?”
後來的路上,包括上了公交之後,趙維宗在猜孟春水明天會不會來,孟春水則在猜趙維宗是不是正在琢磨自己明日會否再來。晚風把汗吹幹了,他們身上很舒服。
于是從那夜開始,就又有了許多個如此的夜晚。
等到八月的最後一個夜晚,本來也沒什麽不同。那夜隊列放得比較早,因為第二天就開始正常上課了,孟春水的夏令營也少考了一張卷,于是十點多就到了家。隊列少說也走了一個多月,把骨頭都走酥了,趙維宗沖完涼就癱倒在涼席上。蟬鳴已經停了,聽着隔壁屋老爹老娘一如往常的呼嚕聲,他不知怎麽的,竟覺得有些怪異,翻來覆去也睡不着。
憋了尿了?昏昏沉沉磨蹭到廁所,解下褲子才發現并不是。走到院子裏,他擡眼看見月亮彎成了一道細弧,高挂在黑漆漆的天上,弧下面居然有個人,坐在他家和孟春水家共用的屋脊上一動不動。趙維立刻屏住了呼吸,再仔細一看,這人就是孟春水。
“你在幹嘛?”
“乘涼。”
“真的嗎?”
“假的。”
孟春水聲音淡淡的,卻有點沙啞。
趙維宗吸了口氣,一腳蹬在牆上,竄上了老槐樹。又三步并作兩步沿着牆頭溜上屋頂。上房揭瓦他還是非常擅長的,這一系列動作可謂是行雲流水,發出的聲音也不算太大,完全看不出他腳上穿的是滑溜溜的塑料大拖鞋。然而,當他彎腿坐下,正想吹噓幾下自己的能耐時,卻發現孟春水居然在哭,眼睛瞪得很大,眼淚一滴滴地挂在臉蛋上。
“你……”趙維宗一時語塞。
“你不知道吧,我其實是個很愛哭的人,”孟春水看了他一眼,悶聲道,“而且我一哭就老是停不下來,話還特別多,其實有時候我不是很想哭的。你沒見過我這種人吧?”
“沒見過是沒見過,但我現在只想知道一件事,誰惹你哭啦?”
“沒人,”孟春水的大眼睛又冒出些眼淚,“沒人惹我就不能哭嗎?”
“好好好,想哭就哭,咱不用掖着,也不用誰批準,”趙維宗很想幫他擦擦眼淚,但手怎麽也擡不起來,只好握着一把汗,“我就是覺得這屋脊有點硌屁股。”
孟春水沒理他,扭頭望向自家院子。一時間很靜很靜,只能聽得到地上的蟲鳴,以及孟春水拿胳膊擦眼淚的聲音。半晌,趙維宗問:“哭好了沒?”
“沒,”孟春水吸了吸鼻子道,“我再哭一會兒。”
“再哭我可只能拿背心給你擦鼻子啦。”
“……”
趙維宗二話不說就開始掀衣服。
“你幹嘛?”
“給你擦鼻子啊。”
看見他這認真的呆樣,孟春水終于笑了出來,可說話還帶着點哭腔:“我有時候覺得你特有病,有時候又覺得你特別正。”說着他按住趙維宗的手腕,把背心拽了回去。“脫衣服就算了吧。”
“啥叫正?”
“就是好、特好的意思。”
“那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之後二人又不說話了,擡頭望住彎月許久。
最後趙維宗打破了沉默:“要不……咱回去睡吧?”他以為今晚孟春水是不會說出到底為什麽哭了,他也不想勉強。況且月色再好,坐在屋脊上發呆總沒有跟席子上打滾來得舒坦。
孟春水扭頭看他:“你困嗎?有點事情,我琢磨了幾天,現在還是想跟你說。”
趙維宗立刻來了精神:“不困,我特別清醒。”
“你看見那輛車了嗎?”
趙維宗順着春水的手指看去:“啊,看到了。”
“我爸回來了。”
“他平時不在嗎?”
孟春水搖頭:“我以為他半個月沒回家了。”
趙維宗知道,隔壁那位神秘的孟叔叔在國企當大官,基本不怎麽露面,想來是很忙的,可沒想到連他兒子都見不着他。
緊接着春水又說了句完全不搭邊的話:“我轉來北京,并不是因為我爸的工作,真正原因我誰也沒告訴,因為我知道,沒人願意聽這種事,我說出來,只會讓所有人難受。”
“你如果願意告訴我,我很樂意聽。”
孟春水感激地看了趙維宗一眼:“我曾經有過一個美術老師,我非常崇拜他。就是那天雍和宮門口那位。”
趙維宗盯着他的睫毛,等他繼續說下去。
“半大不小的城市,重點初中,考試是所有人唯一的出路,你知道的,哪怕是初一,也不可能有什麽正經美術課。油畫課就那麽被取消了,我一幅非洲日出還沒畫完。”
“那可惜了。”趙維宗有些生硬地回答着,心想哪兒不是這樣呢,像他自己這種人,擺在他面前的,也沒有第二條路。又拍拍孟春水的肩膀:“想不到你還有這個愛好,等過兩年高考完就可以畫了,想畫多少就畫多少。”
孟春水仰面躺下,靠着青黑的瓦片,笑道:
“早就忘了怎麽畫了。我跟你說,那個老師,他居然拿着話筒上課,就是唱卡拉OK用的那種,還得自備一個接線頭,結果說話聲音還不如別的老師不拿話筒大。就老是那麽懶懶散散的,我們都說,張老師講課不張嘴。那時候班裏八十幾號人,能聽清的沒幾個,認真聽的也沒幾個,拿起畫筆畫的就更少了。
“我聽父親講,張老師是清華畢業的,學的土木,和他是一屆的同學。高考剛恢複那會兒,考清華多不容易啊,而且他也不是長沙人,不知道為什麽跑來當美術老師。周圍人都說他不正常。
“可我當時覺得他就是隐匿的藝術家,學校其他老師從不找他聊天,他每天不上課的時候在做什麽,去廢墟拍照,去展覽拍照,去全國各地,再洗出來,把美拿到課堂上,給我們看。”
趙維宗想起孟春水屢次表露的,想去各個藝術區的願望,道:“那意思是,你的童年偶像就是他了。”
“也不能這麽說,畢竟我對美術的愛好也就那麽一點。但就是覺得他很特別,和所有老是都不一樣,就像那種不得志的書生。”
孟春水說這話的時候很憂傷,使他本來就秀氣的五官在月亮下的淡淡的雲影裏,實在顯得十分好看,簡直不像這世上的人。他為什麽憂傷呢,趙維宗想,他是誰,他是孟春水,他心氣兒那麽高,又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兒,是不是常常覺得自己和那位張老師一樣,也是個孤孤單單的人?沒人懂他,也沒人想懂他?
如果他真這麽認為的話,那可就太傻了。趙維宗從不無緣無故就說人傻,說他傻是因為,他願意陪着孟春水孤獨。
不過,倆人一塊孤獨,那還算不算孤獨?想這事兒的時候小趙心裏有些迷茫也有些甜蜜。這些奇異思緒像月亮邊上的雲絲一樣萦繞着他。趙維宗在心裏對自己打保票——無論如何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孟春水。自從那天從八達嶺回來,他漸漸地接受了自己真實的想法。可他沒說出口,因為不想打斷孟春水,更因為他覺得一定會發生的事就沒必要急着說出來,出口的誓言反而顯得輕佻。
此時孟春水又道:“後來我上了高中,還在原來的那所,雅禮。張老師不教我們了,可他和我爸還是朋友,經常來我家吃飯,有時候也和我爸出去釣魚。”
“我本來以為我的日子會一直這麽平靜,仿佛二十年後什麽樣已經可以預知了,”孟春水突然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輕描淡寫道:“可是,你知道嗎,我那天回家早了,居然看見我爸和他躺在床上,都沒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