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趙初胎發誓,她起初絕沒有偷聽她哥深情告白的意思。

那段時間她剛接觸“小學科學”這門學科,按着課本裏說的方法養了些蠶,八月底正是她的蠶寶寶們結繭化蛾的日子,可有幾只半個月了還沒動靜,讓她每天都惦記得很。每次半夜出來上廁所,都得到北廂房的窗臺上去瞅上一會兒,看看那幾只老繭有沒有破出蠶蛾來。

是夜,她一如既往地溜出去看蠶,腳步非常地輕——由于她老娘懷疑她根本不想上廁所,每天不好好睡覺是單純為了看蠶,屢次威脅要把那一窩胖蛾子都扔掉,趙初胎很害怕,于是練就了穿拖鞋走路不發一聲的絕技。哪知還沒走到北屋,她卻意外地發現東房的屋脊上坐着倆黑影。

賊?賊不可能這麽悠閑吧,看那樣子好像有杯酒就能學李白吟詩了。可對于一個剛準備上六年級的小女生來說,确實也想不出別的解釋。趙初胎悄悄躲到屋檐下,倒也沒太害怕,反而有種看熱鬧的興奮感,她知道只要一嗓子喊出去,今晚就有正當理由不好好睡覺了——小孩子對于不睡覺總有一種迷之向往。

結果她剛張嘴,還沒來得及發出一個音節,就聽到一個低低的聲音,從頂上傳來:

“那……你後來怎麽辦的?”

“沒怎麽辦,我把他們卧室門關上,回屋寫作業去了。”

趙初胎緊緊捂住了嘴巴——她聽出來,問話的是她哥,至于另一個,暫時沒聽清楚。

她哥沉默好久,終于又出了聲:“你媽媽呢?”

“我媽媽?你見過她?”

哦,這回聽真切了,和她哥說話的是隔壁那個皮膚很白的哥哥。她對這人印象挺深,老聽自家老哥“春水春水”地念叨。

“沒,我一直想問你來着。”

“她很早就死了。”

趙初胎一驚,想必她哥也是如此,緊接着她又聽見孟春水說:“吓到你了吧。可能我們家确實不太正常。”

可不是嗎,趙初胎想,你答得這麽直接,我哥這種傻冒兒說不定已經吓得更傻了。

“怎麽會呢,”趙維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着急,“我就覺得,你好像經歷過很多我們這個年齡不該經歷的事……這都是以前我沒有想過的。”

“确實,所以有時候我古怪,也是可以解釋的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用有壓力,”孟春水淡淡道,“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想告訴你,至于別的,我并不在乎。你明白嗎?”

趙維宗卻道:“其實我也有事要跟你說。”

趙初胎聽出來,她哥這話說得很慢,字正腔圓的,這人只有說重要的事時才會這樣,于是她放棄回屋的想法,豎耳朵仔細聽起來。

“嗯,你說吧。”孟春水溫和道。

“好。其實你早明白了吧?我喜歡你,我要追你,明天開始。”

這話出口,仿佛胸口千斤放下,趙維宗喘氣也舒坦了許多。這段時間以來,他思考過許久自己會在什麽情況下對孟春水坦白,沒想到真到嘴邊,這話也沒那麽難說。

趙初胎這邊已經驚呆了,站原處動不了地兒,腦子嗡嗡直響——什麽,情況?哥哥,喜歡,春水哥哥?都是,男的?

這可謂是她十二年歲月裏聽過的,最最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句話。如果,她是說如果,這話是對她說的,趙初胎可能會叫出響徹北京城的嘹亮一嗓。哪知孟春水仍然非常平靜:

“謝謝你,我很高興。”

“是嗎?”趙維宗的聲音明顯多了些興奮,“那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會……”

孟春水打斷道:“但我覺得還是到今天為止比較好。”

“什麽意思?”趙維宗像是從天上落到地下。

孟春水似乎笑了一下:

“那天蹦極回來,我就差不多明白了。我想了很多,這麽說不是因為你不好,這個回答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趙維宗心裏一垮,果真如此,自己怎麽想,春水向來清楚得很。但既然如此,這段時間他每次上完課還堅持去廣場,和自己一塊回來,他每天跟自己講的那些話,露出的那些笑容,又都是為了什麽?

春水繼續道:“我覺得做人應該冷靜一點。你知道嗎,我剛才回我家,看見兩個人的鞋,我知道是我爸帶着誰回來了。前幾天可能也回來了吧?我看見廚房的熱水瓶位置變了,之所以沒見着面,估計都是趁我回家之前走的。”

沒等趙維宗反應,孟春水又說:

“真巧,又是因為我早回家了幾個小時。不信一會兒你看他們出不出來,會不會把車開走。我爸一直這樣,可能還有很多他這樣的人。

“我後來想明白了,怪他一點用也沒有,恨張老師也無意義。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和一個人喜歡吃什麽、喝什麽、讀什麽書,并沒有什麽兩樣。這件事的症結不在于此,而在于,他們沒法幸福。”

趙維宗道:“你怎麽知道他們沒法幸福?”

“你覺得每天偷偷摸摸,背負着道德負罪感,連家都不敢當着別人的面回,是真的幸福?”

正當此時,這邊趙初胎聽見隔壁木門的吱呀聲,以及汽車發動的聲音。是春水哥他爸嗎?帶着張老師?張老師又是誰?為什麽不敢和春水哥哥一塊在家待着呢?趙初胎被他們讨論的高深話題弄暈了,攢了滿肚子的疑問,又聽見她哥道:

“我還是不懂。何必要想那麽遠呢?”

“因為如果你繼續喜歡我,那他們就是我們的未來。”

“我就問你,如果我今天喜歡你,你今天會幸福嗎?”

孟春水沉默了一會兒,道:“會。”

“是啊,明天不一定幸福,不代表今天不能幸福。”

“恰恰相反,如果明天不能幸福,今天的幸福也沒意義。”

“我覺得你爸爸和張老師現在也未必痛苦,不然他們怎麽會堅持這麽久?”

孟春水倉促道:“我不知道,他們走了,我回去睡覺了。”

趙維宗聲音有些無奈,“你從我家這邊走,行嗎?”

結束得好突然,還以為他們會長篇大論。趙初胎聽見他們順着槐樹下來的聲音,只可惜受的刺激太大,她當時還在發愣,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了——她和她親哥四目相望,都是看見鬼的表情。

緊接着趙維宗連滾帶爬撲過來:“小祖宗,你在這兒幹嘛?你站多久了?”

“我出來看蠶……挺長時間了。”

“蠶呢?”

“那邊。”趙初胎指指院子另一側的北屋。

趙維宗捂臉蹲下,一副失去人生希望的模樣,從手縫裏擠出一句話:“都聽見了?”

“差不多。”

“……”趙維宗心說我到底是招了哪路大羅神仙,好不容易說點肉麻話,居然全被親妹妹給聽見。

趙初胎一叉腰:“你不好意思什麽,我不會告訴爸媽的!”

趙維宗眼睛冒出精光:“真的?”

“真的,不過,你得給我點補償!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驚吓。”

趙維宗心說好嘛,就知道你這小鬼沒這麽義氣,正在默默祈禱小祖宗千萬別提出什麽太難的要求來,就感覺到方才一直在後面沉默的春水站在了自己身邊,也蹲了下來。

“想不想出去玩?”他非常溫柔地問趙初胎,還順手摸了摸小丫頭的一頭亂毛。

趙初胎臉紅了:“想!”

“這周末帶你去動物園,以後海洋館、天文館、游樂園,咱一個一個來,好不好?”

趙初胎小雞啄米:“好!”

趙維宗心裏也美滋滋,心說春水你就是不坦誠,剛才還拒絕呢,明明就是想和我出去玩,還來這麽個一石二鳥。于是他也學着孟春水那樣,捋了捋趙初胎的頭發:“老妹,孟哥哥好不好?”

“當然好了。哥,你還真挺有眼光的,雖然他是個男的,但是長得好看,人還大方,比你好多了!上回答應帶我劃船,到現在還沒去!”

“哎,你小點聲,別把爸媽吵醒了,”趙維宗有點尴尬,“我也覺得他挺好,那咱周末就一塊玩去呗。”

這廂孟春水已經站了起來,看着趙初胎道:“我只帶你,不包括你哥啊,拜拜。”

說罷他就往趙家院外走去,趙維宗急忙追上,扣住他的手腕。

孟春水回頭看他。

“你真不準備帶我?”

“咱以後還是單純一塊學習比較好。”

趙維宗擦了擦眉毛上的汗珠,道:“我就還有一句話。春水,我希望你能明白,哪怕我愛上的是一塊石頭,我也得每天捧着,就算明知它是塊石頭。因為我最怕它掉地上去。”

“萬一石頭不想被捧着呢,萬一石頭說我就是塊石頭,你捧着我,不但耽誤自己,也讓我沒法在塵芥堆兒裏安心躲着。”

趙維宗怔住,半晌道:“我不管,我們誰也不是石頭,都是會哭也會笑的活人。這些根本不是我要關心的,我只想問你,你覺得我怎麽樣?我有感覺,你一點也不想拒絕我,你也喜歡我,對不對?既然喜歡,就沒理由不在一起。”

孟春水微微偏頭,注視趙維宗,無聲地笑了,這笑容又似乎摻雜着些笑意之外的東西。趙維宗看着他的嘴角默默想,春水,你猶豫什麽呢,你可不是石頭,你在我眼裏是玉石,最最透亮的那種。老天爺既然讓我們遇上,就沒理由不給我機會,讓我把你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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