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這只母猩猩平時很溫順的,所以才這麽放心地把她放到露天的假山區展覽,碰巧當時管理員又去小解……”

動物園辦公室裏,戴着金絲眼鏡的獸醫頭頭如是說。

“溫順?你确定?”趙維宗低頭盯着自己裹了厚厚一層的右臂,“差點把我推她老窩裏去。”

“可能是懷孕時比較敏感,具有一定的攻擊性。剛才一定是有游客投喂、起哄,某種程度上刺激了她,不然不會突然發狂的。”

“是圍欄太低了,”方才站在趙維宗身後沉默的孟春水突然開口,“不然它跳不上來。”

他這人有個特點,表面上不吭不哈,又喜歡笑,時常給人溫吞水的錯覺,事實上只要他沉下嗓子說話,那種冷冰冰的勁兒,還是非常有壓迫感的。

獸醫頭頭顯然也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擦擦額頭上的汗道:“十米的深度對于大猩猩來說足夠了,美國動物園也都這樣。”

“但事實是你們的大猩猩跳出來攻擊人類,我的朋友因此受傷。”

“如果你的朋友當時快跑,不去逞英雄招惹她,也不會受傷不是?”

孟春水笑了,卻是冷笑:“那你的意思是,我朋友趕快逃跑,讓猩猩随心所欲跳進旁邊林子裏神出鬼沒,再去攻擊幾個爬山的游客,或者是直接去攻擊沒跑完的小孩,這才是最好的結果咯?”

“好了,春水,我當時确實是頭腦發熱……”

孟春水瞪他一眼:“你的事回去再說。”

正說着,辦公室走進來個年輕女人,穿着深綠套裝,胸牌顯示她是哺乳動物區的負責人。女人風擺楊柳般在孟春水身邊站定,溫言道:“小夥子,你別激動,這次确實是我們園區的過失,要賠償你們的,但是,鑒于你們還是未成年,需要把監護人叫來商議一下。”

趙維宗聞言立刻慫了:“監護人?那算了吧,小傷而已,又沒骨折。”

他這是擔心自家老母一來,就得和動物園一剛到底,不鬧個滿園風雨是不會罷休的。他倒不是覺得自己理虧,但比起費死老勁讨個“公道”,他往往還是願意自由自在吃點小虧。

孟春水似乎思考了片刻,幫他從頭發裏摘出些碎葉碎枝,轉頭對獸醫道:“既然如此,賠償就先不說了。我想知道需要打疫苗嗎?如果猩猩身上攜帶病毒怎麽辦?”

獸醫頭頭扶了扶鼻梁上架的酒瓶底子:“啊?這位小同志手臂上的皮外傷,不是被大猩猩推倒,在地上蹭出來的嗎?”

“他後背上還有兩道撓痕。”

“啊?”趙維宗心說孟春水還真細心,他自己都沒感覺呢,“那我這衣服是不是也破大口子了。”

“破了。”

獸醫道:“幸好發現了,得馬上消毒,不然還有可能——”

還沒等獸醫說完,趙初胎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吓得不輕,方才一直不敢說話,抓着哥哥沒受傷的左手,發抖不肯松開——當趙維宗推開她和孟春水,高舉西瓜像舉着顆手榴彈,只身沖向怒吼而來的發狂猩猩時,她還有些奇異的興奮感,覺得自己哥哥今天要成英雄了;然而,當她躲在安全的隔離區內,親眼看着趙維宗被猩猩撂倒,蹭着地就要滾進怪石嶙峋的深坑時,趙初胎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密度那麽大的恐懼,仿佛下一秒這種恐懼就要變成大山,把她壓在底下五百年。

“哥,你快去消毒,然後再打一個疫苗吧,”她哭得口齒不清,“他們說被動物撓破會得狂犬病的,你可不要變成狗啊。”

孟春水按了按她的肩膀,耐心道:“你哥哥不會變成狗的,打疫苗是為了防止他傳染別的疾病。”

“我也不要哥哥得別的病。”

獸醫附和道:“雖然這頭猩猩剛做過孕檢,理論上沒什麽傳染病,但還是打一個比較保險。”

趙維宗卻面露難色。他一直有個難以啓齒的秘密——他非常怕打針,小時候打一針要哭一整天,稍微長大點,對針的恐懼只增不減,甚至嚴重到看見針頭就想上廁所的程度。由于上學之後都是在學校打針,趙初胎生得晚,對此事毫不知情,而孟春水那邊,這種丢人事他更是不會告訴。

他怕得病,但他更怕打針,而最怕的還是自己逢針便慫的德行被妹妹和孟春水發現。他趙維宗一世英名,難不成今天要現行?

“要……要去哪打,打幾針?”他小聲問。

負責人道:“我們單位有非常完善的應急流程,基本疫苗還是齊備的。你這種情況,今天打兩針,然後這個月每周再來一針,就沒問題了。”

“……”那豈不是一共六針。趙維宗被這話澆了個透心涼。

趙初胎抽搭道:“哥你臉色怎麽這麽不好,是不是發病了!”

趙維宗道:“沒有。”

孟春水道:“他可能只是比較害怕。”

我靠,這也能看出來?有這麽明顯嗎?趙維宗非常絕望。但他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虛歲十七了,總該有點不一樣的地方,既然自己連徒手挑戰猩猩的勇氣都有,還會怕那小小的一個破針頭嗎?

于是他道:“成吧,早打早了,大夫,咱進裏屋打行不?我怕場面血腥,吓到我妹妹。”

孟春水望着一瘸一拐跟着獸醫老頭往裏屋走的趙維宗,默默回想起方才這人在猩猩馬上就要實行泰山壓頂一招時,突然徒手劈瓜自救的英武之舉來。那猩猩居然也真的被汁水迸濺的水果吸引,停下嗅聞,正是這幾秒鐘,讓管理人員得以控制住那只巨大的動物,也使趙維宗得救,像個爛掉的稻草人般被擡了出來。

他記得當時趙初胎撕心裂肺的巨大哭聲,像空襲前的警鈴一樣,在他耳畔嗡鳴好久。也記得自己像被開了一槍,又放在火上灼烤的那種感受。好在情況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

如今聽着趙維宗在裏屋的嚎叫,孟春水竟感到一種真實的幸福。是早上大汗淋漓醒來,聽見屋外的鳥叫,意識到剛才都是噩夢的那種幸福,就像蒸籠上排滿大棗的發糕、抽屜裏塞滿硬幣的鐵罐一樣,踏實,又沉甸甸的。

這時趙初胎也不哭了,好像還在忍着不發笑。她問孟春水:“我哥這是吓得大叫嗎?”

“嗯。對于害怕打針的人來說,針頭紮進去之前往往是最可怕的。”

“你怎麽知道他怕打針的?”

“有一回我校服褲腿被課桌沒切幹淨的鐵皮剌了個口子,他找班主任借了針線幫我縫,”孟春水眼裏泛出笑意,“他全程都在手抖,縫完之後居然跑廁所把那根針扔坑裏沖走了,深惡痛絕的樣子,還讓我不要告訴淑芬。那會兒我就差不多猜到了。”

“還有這回事,我哥也太慫了吧,以後他再說我膽小,我就亮出這事兒來。”

孟春水搖頭:“其實他是一個很勇敢的人。”

趙初胎想起她哥大喊“保護好我妹”時的表情,以為孟春水在說這事兒,便點點頭道:“也是。幸好這回沒出什麽大問題。”

孟春水則自顧自道:“我就比他膽小太多了。”

趙初胎聽着這話,又覺得他仿佛不全是在說今天這事情,可她也猜不出別的,只好一知半解。

沒過兩分鐘,趙維宗從裏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眼角竟然還泛紅。

“哥,你這是吓哭了嗎?”

“去去去,剛才誰哭得最兇啊?是裏屋溫度有點低,我被沖得打了幾個噴嚏。”

“切,誰信啊。”趙初胎撇了撇嘴。

“行了行了,打針其實也沒那麽可怕嘛,我今天算是克服心理陰影了,就是有點餓。”

“我昨天訂好了餐廳。”孟春水道。

“這麽好!”趙維宗面露喜色,“正是飯點兒,又逢周末,不訂的話,這附近可能還真沒地方吃得上飯。是哪一家?”

“西直門烤肉。”

“這家好吃,可我這種殘疾人士,用筷子可能有點不方便。”

趙初胎注意到她哥一個勁兒朝她使眼色,會心一笑,道:“那你想要誰喂你?”

趙維宗往孟春水那邊靠了靠,用尚且靈活的左臂攬住那人肩膀,笑嘻嘻道:“當然是——”

“我可以喂你,”孟春水大方道,“但你得答應我,一會兒吃清淡的,烤肉不許蘸辣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