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趙維宗的爺爺大名趙淞宸,是清末舉人六十多歲時生的兒子,上過私塾也留過洋,是個有點小錢的知識分子。解放後在人民大學搞哲學研究,娶的媳婦也是搞翻譯的大家閨秀。後來文革期間,他和趙維宗的奶奶在豬圈裏養過孩子,也在廣場上被人給剃過陰陽頭,還是堅持讓兒子偷偷讀些他從垃圾堆裏撿來的孔老夫子,抑或是托爾斯泰。

然而,文革過後,兩口子卻突然改了想法,堅持不許兩個兒子把文化學得太多了,而是讓他們混個職高學歷就上社會上賺錢。

于是趙維宗的父親如今成了跑貨運的小老板,他小叔則幹起了倒賣玉石的生意,常年往雲貴越緬那邊跑。

都說別人是文革時扔書,他家卻是文革後扔。至于為什麽這樣,趙老如是說:“突然想明白了,這年頭有時候文化會害人的。”

趙維宗他爸對此頗有些怨言,每次年夜飯喝多了酒,都要拉着弟弟抱怨幾句,說他年輕時想當詩人,現在卻只能在國道上拉着一車肥豬吟詩。趙老爺子每次聽見兒子如是說,總是撚須不語,看不出在想什麽。只能等趙維宗他媽煮完餃子回到桌上,招呼大家打牌,這過年的“祥和”氣氛才能稍稍回一點溫。

趙維宗則一直對他爺爺心懷敬佩,倒不是因為從他嘴裏聽說的那些奇聞異事,也不是因為他身為“哲學教授”時不時發出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慨嘆,趙維宗把爺爺視為偶像,是因為覺得他是自己身邊內心最堅定的人。光從三年前奶奶得了老年癡呆,一天比一天遲緩下去,爺爺還是堅持每天傍晚帶她去後海邊上跳華爾茲就能看出這一點。

趙維宗問過他:“奶奶還記得舞步嗎?”

趙老爺子回答:“當然不記得了。”

趙維宗疑惑不解:“那你們怎麽跳?”

趙老爺子氣定神閑:“你自己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于是那天傍晚趙維宗跟着爺爺奶奶去了後海,暗紅的落日下,後海邊上全是留着拖把頭,拿着吉他在湖邊酒吧裏亂彈的搖滾青年。烤串的香味與崔健的旋律齊飛,碰杯的聲音與罵街的嘶喊混作一團。而在這一片缭亂中,幾棵柳樹下,一個錄音機放着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周圍站了四五對老人,其中就有趙維宗的爺爺和奶奶。

趙維宗蹲在馄饨攤邊上的馬路牙子上,看着爺爺是如何拉着奶奶的手腕,一步步教會她那些旋轉的舞步,而奶奶駝着背,穿着鮮豔的裙子,就像個初次穿上舞鞋的笨拙女孩,慌慌張張地,跳一步錯一步。倆人跳一會兒還得歇一會兒,這麽一來,等奶奶真學得差不多,能跳下一來個完整的八拍了,已是晚上九點。趙維宗一直看着他們,胡思亂想,并沒有覺得無聊。

他知道,這些舞步與音樂,奶奶也許睡一覺就不記得了,可即便明天就忘,也不意味着今天不能跳舞。

他曾經讀過一句詩:

明日洪水決堤/可我/要在今天/帶你飛去/看瀑布

那夜他從中品出了些詩意。

後來,認識了孟春水,趙維宗也邀請過他去後海。孟春水以為是拉他去喝酒,沒想到這人領着他在酒吧和小吃攤間溜了一圈,居然直接在馬路牙子上坐着了,原來是要看他祖父祖母跳舞。

趙維宗說:“我爺爺跟我說,他第一眼看見我奶奶,就喜歡上了她。可我奶奶的父母都是老一輩革命青年,很看不上我爺爺的出身,但他們還是在一塊待了一輩子。”

“能不能在一塊待得長久,本來也和別人怎麽說無關。”

“那和什麽有關?”趙維宗問他,夜色中眼神迷離。

彼時他還未表白,孟春水也不确定這問話是什麽意思,斟酌道:“和夠不夠喜歡對方有關,但還有一點,兩個人必須都是堅強的人。”

“我真羨慕他們,”趙維宗又笑了,突然問他:“你想跳舞嗎?”

鬼使神差的,孟春水還真站起來跟他去了。也許是因為無聊,也許是因為別的。兩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一衆老頭老太太中間,跳着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紀的舞步。

趙維宗其實不是很會跳,無論是男步還是女步,但孟春水男步非常熟練,他拉着趙維宗,倒也真把那人教會了一些。至少節奏能踩對了。

趙老爺子扭頭贊許:“小夥子很厲害啊!以前學過嗎?”

孟春水腼腆地笑了笑,算是默認。

趙維宗問:“你以前到底學過多少東西?”

孟春水道:“也不是很多,至少沒學過……怎麽和一個跟自己一邊高的人跳交誼舞。而且這人還不穿裙子。”

趙老爺子哈哈大笑,趙維宗臉紅氣短。

那晚上音樂舒緩,夜風也是舒緩的,北京這樣的夜晚不多。

孟春水想,像趙家這樣一家子都有趣的家庭,也不是很多。

然而誰知道,這個家庭很快就發生了變故。

正是那天下午,孟春水和趙家兄妹從動物園回來,道了別,剛進自己家院子,就聽到隔壁一聲尖叫,貌似是來自趙初胎。然後他好像聽見趙維宗說“你在這兒別動,我去打120”,心覺不妙,跑過去一看,趙老爺子正躺在趙維宗種的郁金香田旁邊,臉色煞白,不省人事。

而趙初胎跪坐在爺爺旁邊,眼睛瞪得巨大,張着嘴發不出聲音,仿佛不敢相信所見一切。

這時趙維宗從裏屋沖了出來,倒顯得格外的冷靜:“120說十分鐘左右能到。”

而他內心顯然沒有如此從容,孟春水看見,他試圖探鼻息的手怎麽也伸不過去,總是隔好遠就縮了回去。

“我摸了,還有氣,你爺爺有什麽病史嗎?”

“心髒病,他心髒有問題。”

“速效救心丸喂了嗎?或者硝酸甘油?”

趙維宗手上還綁着繃帶,連滾帶爬地跑進屋子翻找,卻空手而歸,面如死灰比哭還難看。

這時孟春水已經解開老爺子的領子和腰帶,以防其呼吸不暢,他見趙維宗這副模樣,皺了皺眉:“十分鐘來不及了,胡同太窄,我開車送你爺爺去醫院。”

雖然誰都知道孟春水沒駕照,誰也沒坐過他開的車,可他們還是卸了個門板下來,把趙老爺子擡上了孟春水家大奔的後座。

車子絕塵而去。趙維宗覺得救護車都開不了這麽快。一路上他心中空白一片,可能是因為太緊張,他說了好多話,什麽幸好你爸沒把車開出去,還有你說咱不會被交警攔了吧,雲雲。而孟春水則皺着眉頭一言不發,汗順着劉海流了下來。

“我覺得爺爺快死了……”後座扶着老爺子的趙初胎已經哭了很久。

“呸,說什麽喪氣話!爺爺活着都被你說死了!”趙維宗很少如此呵斥妹妹。

孟春水的汗流得更多了。他沒什麽汗毛,汗腺并不發達,哪怕夏天跑三千米,他也沒出過這麽多汗。

可能過了沒有三分鐘,他們就到了附近的第六醫院。

先是看着爺爺被醫生護士簇擁着推進手術室,緊接着趙父趙母先後趕來。男人沉着臉,和弟弟打着長途電話,經常不發一語;平時強悍的女人則完全沒注意到兒子手臂的異樣,也沒管女兒的大哭,獨自懊惱地抓着頭發,說自己怎麽偏偏今天值班。孟春水和趙維宗蹲在醫院的牆根邊上,看着一雙雙腿匆匆地走過,似乎也無話可說。

直到趙母突然回過神來:“你們回家的時候爺爺就躺地上啦?奶奶呢?在家待着呢嗎?”

趙維宗心中起了一陣炸雷:“沒有,我們忘了這茬事兒了……一直沒看見她……”

“老太太肯定自己跑出去了!”趙母似乎氣極,又似乎要暈倒,扶着腦袋閉了閉眼,吩咐趙父在這兒守着,自己則蹬蹬蹬跑下了樓梯,高跟鞋點地的聲音像是亡命之徒的鼓聲。

又過了不知多久,趙母還沒回來,醫生卻穿着手術服從急救室走了出來,沒有人去迎他,仿佛所有人都不想知道答案。

但他還是負責任道:“很遺憾,病人錯過了最佳搶救時期,已經離開了。節哀。”

趙維宗呆愣地望着地磚,忽然暴起:“錯過時間?是你們120說要十分鐘,然後我們就等,等不到,我們就自己開車闖燈來,然後你告訴我,救不過來是因為錯過了時期?”

“不是的,”醫生解釋道,“小同志你別激動,這次發病其實不是很嚴重,如果是十分鐘,肯定搶救得過來,但事實情況是,病人在你們送來的前半個小時左右就已經發病了。”

“什麽意思?”

趙父擔憂地拍着兒子的肩膀:“爺爺年紀大了,這不怪你們……我和你媽也不該把他和你奶奶單獨放家裏。”

趙初胎卻一字一頓道:“是我們回來晚了,爺爺躺在那裏,一點點沒氣,沒人救他……如果早點吃完,早點回來……”

趙維宗說不出話,只覺得這一切都是做夢,卻看到蹲在一邊的孟春水抱着頭,身體不住地顫抖。他聽見他小聲地重複一句話: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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