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趙老爺子年逾古稀,無論如何,算是壽終正寝,因此辦的也是喜喪,不許大哭大鬧。
趙維宗在葬禮過後的酒席上,看見前來吊唁的各路親朋一個個眉飛色舞,一邊啃着雞爪,一邊高談闊論,什麽東家的孩子今年高考啊,西家的老婆去年又生了個聾子。這些雜七雜八讓他有些恍惚,仿佛這不是在辦白事,而是在開居民茶話會。同時又覺得本該如此,喜喪不就該你好我好麽?只是想到爺爺,不知他老人家看見此番情狀,會否撚須大笑?
而他自己,好像也沒怎麽太悲傷,只在聽悼詞時受氣氛感染,流了幾滴淚,其餘時候,逼他哭也哭不出來。
這種感覺卻讓他越來越不安——相比趙初胎紅了一個星期的眼眶,自己這點反應,是不是有點太麻木了?可他要是硬擠出點眼淚,好像更可恥。因為他并沒有明确的“悲傷”感覺,只是偶爾看到爺爺常用的搪瓷缸子,抑或是放學回家發現耳邊再無老爺子常聽的單田芳,稍稍有些混沌的不适感罷了。
他奶奶則比他還要平靜。老太太那天被兒媳婦從外面撈回來,全家人謝天謝地,才知道她原來自己跑去了後海,坐在馬路邊抱着那石墩子不撒手,怎麽也勸不動。最後還是趙維宗他媽用“孫女找不到您急得要哭”為幌子,才把她給唬住,好說歹說帶了回來。
自那以後,奶奶就像入了魔似的,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往後海跑,她不會坐公交,也不會包三輪,兩只小腳卻走得飛快,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麽認得路的。要是把她給關住,她就在家不吃不喝,于是趙家只好輪流陪她去後海,夜夜如此,日日不斷。
那些平日裏一塊跳舞的老頭老太,都知道趙家發生的變故,開始也和她寒暄幾句,可最終發現她只是單純地坐在那裏,靠在心愛的石墩子上,既不跳舞,也不說話,偶爾在石墩表面摩挲一番,算是動上一動,其餘時候與那石塊并無兩樣,便也逐漸失去了安慰她的興致。
趙維宗卻發現,他奶奶莫不是把那石墩當成了爺爺。但他只要問老太太“您老伴兒呢”之類的話,她卻會非常清醒地回答“我老伴死了”,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可能奶奶真的傻了,趙維宗如是想,就好像那句歌詞唱的,留一份清醒留一份醉,于是她就不會很傷心,也不會流眼淚。這麽一想,面對自己“無淚可流”的麻木,心裏倒也舒服了些。
只是,過了很長時間之後,趙維宗才慢慢知道,傷心也分很多種,有些傷心包你流淚,而有些傷心沒那麽負責,光在你心裏軋上幾道印痕,讓你永遠也沒法當作無事發生,這樣它的目的也就達到,并不會再給你發洩的機會。
那段時間孟春水也一直很忙的樣子,總是遲到早退,第二節 課過來上半天學,到下午就不見蹤影。他們沒怎麽說話。第一天不說話,以後似乎也就再沒理由開口,即便是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孟春水也從沒向趙維宗提起自己這一天天是在幹嘛,于是小趙便也較勁似的不問,不知是從哪來的氣。
于是這樣,本來上課怎麽也閑不下來,哪怕廢紙也能亂塗瞎畫半天的兩個人,就這麽莫名其妙地進入了冷戰,連着沉默了半個月。
後來某天,孟春水他爹居然跑來趙家敲門,趙維宗躲在屋裏偷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實在耐不住,他悄悄跑去問他媽,才知道孟春水要去湖北參加奧賽選拔培訓,孟父回家又沒個定時,所以把他家的鴿子暫時托付給趙家照看。
趙母恨鐵不成鋼地捏了捏趙維宗的耳朵:“你還問呢,看看人家小孟,暑假那會兒在夏令營表現得好,這次要是選上了,就可以代表北京去跟全國學生比物理,為咱街坊争光呢,再看看你。”
趙維宗則完全沒理會自己老娘的數落,問道:“他已經走了嗎?”
“他爸說是明早的火車,現在正收拾行李呢。”
那晚上趙維宗坐立難安,熬到八點多,仿佛熬了一個世紀。最後他跑到廚房裏翻箱倒櫃,熬了一鍋銀耳蓮子湯,放了一大把冰糖,然後跑到隔壁敲門。
楊剪上次跟他說過,追人不能太實在,你老想給他做飯煲湯,他肯定看不上你。可不知為什麽,趙維宗這人一旦想對人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帶他吃好吃的,給他做好吃的,陪他買好吃的。
沒辦法了,我就是一俗人,趙維宗站在孟春水家門口如是想,我只想讓你給我開個門。
蚊蠅在路燈下胡亂飛着,也圍繞着趙維宗。
好在不多久就有人開門,開門的還是孟春水。
老天有眼。
“你……要走了?”
“嗯。”
“武漢很熱吧,你注意着點,別中暑了,”趙維宗小聲道,“這個我剛熬的,你今晚喝點,明早再喝點,能潤潤肺,降降火。”
孟春水接過小銅鍋,掀開蓋子一看,似乎有點驚訝:“也是,中暑了就沒法做題了是吧?我會喝的。”
“你到時候會去吃熱幹面嗎?”趙維宗覺得自己仿佛半輩子沒跟眼前這人說過話了,一時竟有些語塞,只能扯些有的沒的。
孟春水則認真答道:“熱幹面不好吃,我比較喜歡牛雜面,放很多牛肺的那種。”
“其實炸醬面也不錯啊,等你回來我做給你吃,正宗胡同風味兒。”
孟春水似笑非笑:“嗯。”
“那你得快點回來,夏天快過去了,哪有在別的季節吃炸醬面的道理。”
“這還真有點難,比賽是在十月十九號,在這之前我得一直訓練,提前回來的都是提前淘汰的。不過,如果秋天不能吃炸醬面,我也可以在小測時交幾張白卷。”
趙維宗信以為真,急了:“那算了!那算了!我可承擔不起!你還是拿個金牌再回來吧,我覺得你沒問題!”
“我也覺得,”孟春水毫不忸怩,“我可以給你拿個金杯。”
趙維宗道:“那我就給它買個玻璃罩子,每天供奉點香火。”
倆人一塊大笑起來。
等笑夠了,孟春水說:“那我回去了,東西還沒收完,”臨關門前又道:“熬這麽多,你想撐死我。”
“不撐人,養顏的!”
“滾!”
“說正經的,你到了之後給我打電話啊!我家電話你還記得嗎,8328,後面跟4個9!”門關上了,趙維宗還在站在門口。
随後一個悶悶的“好”字透過門板傳入他耳畔。他這才像心滿意足了似的,優哉游哉地逛回了自己家。先前那些有的沒的,多的少的,懂的不懂的,都在這一個字中變成了好的。于是前路再次無可憂慮了。
他只是遺憾,自己剛才緊張口胡,沒逮到機會跟春水說一句“我爺爺那事兒跟你沒關系,你從來沒對不起誰,千萬別瞎想”。
但他看春水似乎也已經成功地自己走了出來,再說了,現在沒說的,電話裏還可以講,電話裏沒說的,又不是不會再見面。涼爽的夜風告訴他,今晚可以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