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趙維宗接到的第一個,來自于武漢的電話,是在孟春水離開後的第四天。
那天他過得不怎麽好。具體怎麽不好,他也說不清楚。只是回到家時已經身心俱疲,做着金屬反應規律的題,就覺得很沒意思,卻又意識到就算沒意思,早晚還是得做,于是越發覺得無趣,跑到院子裏大喊大叫。
“大半夜的,發什麽神經。”趙母呵斥道,
“哥你太浮躁了,要不加入我們?”趙初胎指了指手裏的毛線和勾針。自從她的蠶産完卵死光了,趙初胎就迷上了打毛衣,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在屋檐下面翹個二郎腿,跟着她媽媽學了好多花樣,仿佛那幾根毛線是世界上最好玩的東西。
“這能靜心的。”抱着“賢妻良母”幻想的小女生再次強調。
趙維宗嗤之以鼻:“你們不熱嗎,我看着都覺得焐手。”
“熱倒是熱,但這說明你妹妹懂事,”趙母不緊不慢道,“人知道幫媽媽幹活,哪像你,就知道跑出來怪叫,你以為冬天的毛衣都是樹上長出來的?”
趙維宗心說我投降,正擡腳想回屋裏,繼續接受化學元素的洗禮,卻聽到客廳裏傳來一陣電話鈴聲。
“誰啊,老趙接一下!”趙母朝客廳喊道。
趙維宗下意識地也想往客廳跑,但他沒有——這幾天他已經歡歡喜喜跑着去接了很多次電話了,可沒有一次是他想聽到的聲音。于是歡喜變成失望。難道這回就是嗎?可能性不大。
哪知客廳很快就傳來他爸的呼聲:“兒子,找你的!”
直到拿起聽筒,趙維宗還是對“找他的是孟春水”這事抱有懷疑,說出“喂”的前一秒,他還在想,要是想找我,不應該早找了嗎?
于是聽到對面熟悉的聲音時,趙維宗愣了神。
“你在聽嗎?”對方問他。
“春水?”
“對不起啊,我沒想到,上來就連着考了三天試,我一直沒找到地方打電話。”
“那你現在找到了?”
“你不會生氣了吧?”孟春水問。
趙維宗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前幾天有點,但現在真沒有。”
“哦,我聽你的語氣,還以為……”
“以為什麽?不是,我就想問問你現在在哪給我打電話。”
“我也不清楚,真要說的話,我在長江岸邊的電話亭裏,還能看到漁船上的燈呢。”
“啊?你不在培訓學校?”
“哪有學校啊,他們搞競賽的一向神秘的很,就把我們關一小寫字樓裏頭,沒電視沒電話,連門也不讓出。好在今晚休息,不考試,我就偷跑出來了。”
“你那寫字樓離這電話亭遠嗎?天挺黑了。”
“不遠,走兩步路就到了,這邊電話亭真少啊,好在這個離得挺近,”孟春水一邊說着,一邊看了看電話亭外停放的,他找寫字樓那個半瞎的老保安偷偷租的破二八自行車,“說說你吧,你這兩天過得怎麽樣?”
“還可以,我前天把右手上的繃帶拆了。”
“我怎麽感覺你左手寫字都練得差不多了。”
“寫字還差點火候,吃飯我是練得爐火純青了,現在這麽一拆,還覺得有點可惜,好像苦練的武功絕學派不上用場了似的。”
“好像有那麽點道理,對了,你們昨天在***走隊列來着對吧?”
“是啊,你看了嗎?”
“我昨天都沒意識到是國慶,而且這邊也看不了電視。”
“不看也罷,昨天可逗了我跟你說,”趙維宗忽然笑起來,“不行,實在是太搞笑了,我們不是最後一排嗎,當時好不容易走完了,心說練了一個多月,好歹也算有個結果。然後你知道嗎,居然在我們這排看到幾個第一排的人,還拿着花環呢,就跟鴕鳥似的傻看着我們,好像不知道他們幾個怎麽跑到最後一排了似的。”
“是方陣太大了吧,暑假那會兒我也看到前排落隊的。”
“是啊,但你不覺得很搞笑嗎,”趙維宗耐心解釋着笑點,“從第一排落到第十七排,也真是人才。不過方陣大也有好處,真有這麽幾個掉隊的,也看不太出來。”
“你剛才在幹嘛呢?”孟春水轉而問道。
“寫作業啊,剛洗了個澡,今天打籃球搶籃板出了點意外,蹭了一身泥。”
孟春水心說胳膊剛好就去打籃球,你這不是等着繼續身殘志堅嗎,嘴上問道:“現在打籃球得找淑芬寫條吧,他居然準你去打了。”
“嗨,一說這個我就來氣,當時我想去打球,之後我就想,要當遵紀守法的好學生啊,于是按淑芬說的給他寫了條,一番讨價還價之後他讓我打到4點40。然後打完球我他媽回班一看,半個班的人都不在了就我傻乎乎地給淑芬寫條。”
趙維宗這回不是在講笑話,孟春水卻反而立刻笑了出來:“4點40,你好歹也讨價還價到5點啊。”
趙維宗被他感染,跟着忍俊不禁,卻又不知笑點在哪:“很搞笑嗎,你樂這麽歡。”
“我一想到你回班看到半個班都沒了的表情,我就……”話沒說完,他就又笑出了聲。
“好了好了,再笑別笑傻了,武漢熱不熱?你每天做物理題是不是感覺頭都要炸了。”
“其實還成,跟長沙差不多吧。”
“我差點忘了,咱孟哥可是從亞熱帶區來的真英雄。”
孟春水沒說話,而是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把聽筒從電話亭裏拽出來,朝向幾米遠處長江的方向。江面上波濤滾滾,皎潔月光落到上面,也被浪花打碎。而四周靜谧無垠。
他聽見對面“春水,你還在聽嗎”的問話,便朝着聽筒說了一句:“仔細聽!”
“什麽?”他聽到趙維宗問,過了半晌,又聽到對方小聲嘟囔了句什麽,好像是“爸你把電視聲音調小點”,最後,他聽到趙維宗驚喜大叫:“我知道了,是江聲,你在給我聽長江波浪的聲音對嗎?”
“耳朵還真靈,”孟春水把聽筒拿回耳邊,心裏莫名多了種滿足,“如果你現在也在江邊,聽到的就會是那種聲音。”
“那我也給你聽一個。”趙維宗道。孟春水屏住呼吸,仔仔細細聽着,只聽到對面隐約有什麽東西在有節奏地晃蕩,抑或是轉動。然而他甚至把蟲鳴聲都聽清了,卻仍然猜不出趙維宗給他聽的是什麽聲音。
“到底是什麽?我猜不到。”
趙維宗好像很得意:“電風扇啊!空氣流動的韻律聲,有沒有悟出些禪意?”
孟春水立刻又笑了起來。
趙維宗問:“你笑什麽?”
孟春水道:“你還記得以前跟我說的那個,電風扇從天花板上掉下來,在地上鑽了個洞的笑話嗎?”
“記得,然後呢?”
“我今天上課的時候,看着吊扇,突然就想,這種事會不會真的發生?我一直在琢磨它會不會真掉下來,到最後才突然意識到,就算掉下來也不會在地上鑽出個洞啊!然後我就覺得自己特傻。”
“老哥,這只是個笑話啊!我當時胡說的。”
“是啊,所以我覺得自己特別搞笑!”
那個晚上,他們這樣有的沒的聊了很久,都是非常無聊的話題,可趙維宗覺得前所未有的舒坦。他感覺那夜的孟春水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了,正如他的名字,春水這個人似乎在無時無刻地變化。這讓趙維宗覺得新鮮,又充滿挑戰性。
後來他挂了電話,和孟春水約好只要有時間,就每天打一通,然後早早地睡去了。夜裏北京落了雨,應該算是第一場秋雨,把天氣澆得非常适合睡覺,于是他睡的很沉,殊不知孟春水在長江邊上蹬了二十來分鐘自行車,緊趕慢趕在十點半鎖門前溜回了所謂“兩分鐘就能走到”的小寫字樓,又在熄燈後摸着黑偷偷洗了個涼水澡。
他也不知道,第二天一早,孟春水的父親就會來敲門,找的還不是別人,就是趙維宗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