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早上八點半,趙維宗在孟春水家的皮沙發上正襟危坐。茶幾上空空如也,只落下幾縷陽光,襯出飄舞的灰塵。耳畔傳來幾步外孟父給他倒水的聲音。

他還是沒想明白,這位鄰居突然找自己,到底是什麽事兒。

其實青少年對家長那輩總有種天然的恐懼感,這應該算是種本能,好比老鼠見了貓要跑,黃雀見了老鷹要逃。而此時此刻,趙維宗所面對的還不是一般家長,而是孟春水他爹。如果董永偷看七仙女洗澡時慘遭抓包,被王母娘娘約談,那心情估計與趙維宗此時無異。

當然,只是打個比方,他絕沒有幹過偷看過孟春水洗澡這種龌龊事兒,但眼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不動聲色,卻讓趙維宗有點不寒而栗。

終于他開口:“你今年多大?”

趙維宗如實答道:“十七。”

“嗯,明年就高三了吧?”

“是的。”

男人笑了笑:“不瞞你說,平時我工作忙,在家孟春水也不怎麽和我說話,自己跟那兒悶頭畫圖算題,一坐就是一天。我都忘了他今年幾年級了。”

趙維宗一時間接不上話,他只知道孟春水和他爸肯定多少有點隔閡,但并不知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都快趕上東非大裂谷了。

“你不要拘束啊小趙,”男人接着道,“今天大清早叫你過來,沒什麽大事,我也就簡單說兩句,中午還有飯局,你也随便聽聽就好。”

“哎,叔叔,我聽着呢。”

“你爺爺的事我都知道了,包括那天孟春水開我的車。他這孩子心思很重,我知道從那天開始他心裏頭就又多了個坎,還不是很容易跨過去的那種。他可能把一部分責任歸到自己身上了。”

趙維宗想起那日孟春水重複“對不起”時的神情,掐了掐自己的虎口,道:“可能是吧。他都告訴您啦?”

男人擺擺手:“怎麽可能,這都是我後來打聽的。當天還有一些情況你可能不知道,但我覺得,你有必要了解一下。”

趙維宗急道:“什麽情況?”

“那天你們沒一塊回來吧?孟春水出了醫院之後,自己把車開到海澱那邊去了,往八達嶺的方向,最後應該是沒油了才停下來。”

八達嶺?趙維宗心頭一震,打斷道:“等一下,我也見識過,他開車确實厲害,是您教他的嗎?”

“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學的,可能是有這方面天賦,”男人想了想道,“在湖南他有幾輛機車,騎得也很好。”

“哦,那您接着說,他開海澱去幹嘛了?”

“這我真不清楚。我可以把具體情況跟你說一下,你幫我判斷他到底去幹嘛。是這樣的,我那天下午接到交警電話,問冷泉村那邊有一輛撞上路邊燈牌的報廢奔馳,是不是我的,車牌號碼什麽的都對得上,我就過去看了看。果然就是。”

趙維宗大大地驚訝:“您的意思是說,春水那天出了車禍?他人沒事吧?”

“并不全是。根據現場判斷,交警說這不是意外,意思就是,是孟春水特意把車撞成這樣的,然後自己走人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只想知道他撞成那樣自己不會受傷嗎?”

男人苦笑:“總之那天晚上他自己回來了,貌似只有點皮外傷,我問他交警說的對不對,孟春水也承認了,其餘的他也不想跟我多說。”

趙維宗似乎是承受了很大的震驚,以及其餘的一些複雜情緒,許久說不出話。最後他深吸口氣,道:“可能是他那天心裏實在是太難受了……其實完全不關他事兒。對了,您車修好了嗎?需要我幫什麽忙?”

“小趙,我沒別的意思,車也都是小事,我只是覺得你有必要知道孟春水的真實情況。他确實經常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并且沒人知道他到底怎麽想,可能按你們年輕人的話,就是有病?也許說重了。你和他做朋友也有一段時間了,不知你有沒有體會出來?”

哪有爹說自己兒子有病的?趙維宗冷笑了一下,沒有回話。說實在的,即便他也承認春水撞車玩這事兒确實夠熊,但他仍然很不喜歡孟春水他爹說話的語氣,也不喜歡他問的問題,仿佛在說“我兒子就這樣,你小心着他點”似的。

他只覺得孟春水是個很特別的人,也是個好人。每個真實存在的人總會有點奇怪的地方,也會幹些奇怪的事兒,這很正常。就好比他自己一旦心情不好就會去瘋狂吃糖葫蘆,吃到嘴裏的甜味發膩發苦為止,那樣他也就高興了。人總要有個出口,只不過春水這種方式,以後倆人要真在一塊過日子了,還不一定負擔得起,但這也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孟父則接着道:“不過也許是你爺爺這件事對他刺激太大了。孟春水跟你說過嗎?來北京前三個月,他爺爺剛剛去世。”

“沒有,他沒怎麽跟我說過以前的事。”

“老人死得不安寧,其實不該再提的,但今天既然聊到這裏,也不妨跟你簡單說一下。”

趙維宗心道,要說就說,不說就算了,何必搞得這麽欲拒還迎。可他心裏還是想知道的,于是道:“那您說吧,我認真聽着呢。”

“那段時間家裏有些矛盾,我父親是前兩年才被接來長沙住的,之前一直在村裏種田,很彪悍的那種,也沒人敢欺負他。農村人嘛,平時喝老鼠藥之類的氣話也常挂在嘴邊,那天除夕夜,我們吵架,老爺子跑出去說要跳江,我也就沒太在意,天氣太冷,不好出門。但孟春水自己追了出去。這孩子從小和誰也不親,不知那天怎麽那麽着急。”

趙維宗心說就算不親近,爺爺要跳江孫子追上去攔住,不是人之常情嗎?做兒子的不更該攔嗎?但他沒吭聲,繼續聽孟父講了下去。

“我們就住在湘江邊上,如果追上的話,應該不出五分鐘就能回來,但十幾分鐘過去了還是沒人影,我就出去找,發現老爺子正站在跨江的鐵路橋上,低頭跟孟春水說話,于是我就往那兒跑了過去。結果一看見我,老頭臉色一變,好像要罵我似的。接着一輛火車把我們隔開了,等它開過去,老爺子就沒影了。”

“他……跳下去了?”

“是啊,”男人平靜道,“孟春水說馬上就勸好了,是我刺激了他,可歸根結底,不是他自己沒勸住嗎?後來屍體也沒撈上來,湘江太大了,又是大過年的,警察都沒幾個值班,他爺爺漂哪去都不知道。”

趙維宗已然起了一層冷汗。他看着眼前男人冷淡又有些不甘的面容,心底升騰起一種無可忍受的憤怒來,可這憤怒裏又夾雜着害怕,他仿佛能看見面對江面旋渦萬念俱灰、驚恐萬分的孟春水,也能看到漆黑江水裏漂浮的、泡得發白的無名屍體,以及某個寒冷冬夜裏,萬家燃起煙火,一個男孩卻看見死亡。無可遏止,亦無可挽回的,徹底的死亡。

而此刻趙維宗仿佛與他相連,絲毫畢現地感覺到了他心中湧出的、對于父親的無窮恨意。像一塊千斤巨石壓在心上,讓人不敢回憶孟春水好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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