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趙維宗不知道,如果自己繼續聽這人說下去,會做出什麽事情,于是他盡量禮貌道:“您不用再說了,我聽着難受。”然後匆匆逃出了曾經一度向往的隔壁廂房。外面小院裏的鴿子咕咕地叫,雨後地面上呈現一種翠綠的蕭索,他卻飛奔而出,跑進自家院裏發呆。
有風吹來,混着潮濕泥土味,好比撲面而來的青草,把人吹得通透。趙維宗卻又回想起方才春水家裏的灰塵味,不怎麽明顯,但又十分的難以忽視,讓人想起陳腐、凋謝之類的詞。事實上那棟房子家具很多,東西擺得也很滿,卻沒什麽人味兒,連沙發上都積滿了灰,似乎陽光照進去的也很少。
而孟春水又是個何其講究的人,每天都收拾得很利索,白色的校服總是一塵不染,根本想不到他終日都生活在那種環境中。以往來過幾次,也都是匆匆地來再匆匆地走,這是第一次仔細觀察他的住處。
想到這裏,趙維宗心裏更不舒服了,他想起剛才進到春水家的頭幾分鐘,孟春水他爹還在打電話,于是他就四處随便走了走,注意到這陰仄的室內,只有春水的寫字臺是不同的——誇張點說,仿佛煤堆裏的一座雪山。
那是張經典的黃木桌子,鋪了一層綠絨布,再蓋上一層厚毛玻璃。桌上擺着成堆的課本和演算紙,卻又摞得很整齊,趙維宗翻了翻,基本全是關于物理的,中英文都有,多數是大學教材。而且只要是他翻到的書,沒有一本是孟春水沒讀過的,印刷的文字與算式間不時會插上幾行标準小楷的批注,抑或是天書一般的演算過程。
這人平時只學物理嗎?趙維宗腹诽道,然後看到了一沓圖紙,翻了頭幾張,發現全部是标好尺寸的設計圖,有滑翔機降落傘之流,還有一些意義不明的結構。趙維宗仿佛能想象出孟春水坐在桌前安靜畫圖的模樣來了。
就當此時,他看見了一張讓他畢生難忘的東西——那是一幅畫兒,真正意義上的油畫,而并非圖紙。畫面是灰白色調,唯有裏面男孩身上大紅的高領毛衣鮮明得像火。他的小分頭被風吹亂,糊到額頭上,眯眼皺眉的,笑得有點嚴肅。他身後是光禿禿的柳枝,以及朦胧的水面。
畫得實在是太逼真了,畫上光影仿佛分秒流轉——這正是趙維宗他自己。
正是那次蘇靈來找“小岳”,帶的那張照片。
趙維宗那一瞬間明白了很多,恍惚感覺這幅畫就好比是個太陽,把他的前路照亮了——陽光告訴他,你不要再懷疑。可他也沒來得及想太多,就被打完電話的孟父叫了去,但這幅畫始終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而現在,他站在自家院裏吹風,回想方才種種,心裏堵得想哭。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從前種種皆如塵埃如野馬,而從後種種他必須抓住,他這輩子都必須對孟春水好。因為他所喜歡的孟春水,是一個多麽溫柔、又多麽獨一無二的人,值得這世上的一切“好”。
當天晚上趙維宗又接到孟春水的電話,他特意把老爸從客廳了支出去——因為有重要的事要說。
那人還是在江邊,趙維宗甚至聽到了漁船的汽笛聲,以及江風陣陣。閑聊幾句,孟春水告訴他,今日得了三個滿分。
“考得難嗎?”趙維宗問。
“還行。”
孟春水只要這麽回答,往往意味着考得很難,因為普通難度的卷子,他一般會回答“記不清題了”。而他若是特意說自己考了滿分,那麽意味着,他希望你做出些反應。
于是趙維宗道:“我今天開始得剝些核桃攢着。”
孟春水問:“為什麽?”
趙維宗答:“感覺你這趟太累,每天跟牛頓伽利略之流英勇鏖戰,腦細胞犧牲一大片,回來需要補補。”
孟春水笑道:“我倒是覺得很有意思,比上學有趣。”
趙維宗逗他:“那幹脆不回來了?”
孟春水立刻逗了回去:“你真這麽想?那我看也行。”
“好了好了不胡扯了,等你回來之後幹脆住我家吧?反正是隔壁,也沒什麽區別。”
“怎麽突然想起這個?”
“沒有,就是……”趙維宗嗫嚅道,“我爺爺走了之後,總覺得家裏缺點人氣,我爸媽還有我妹他們有很喜歡你,你平時又一個人待着,怪孤單的,就想幹脆……”
“哦?你說真的?”
“騙你是小狗!正好我的床是個上下鋪,本來想讓趙初胎睡,結果小姑娘臉皮薄,非要自己單獨一屋,就空下來了。”
“我的意思是,你讓我去你家住,真的是因為這個?”
趙維宗心中察覺出些異樣,卻還是咬定道:“對啊,不然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說話這語氣聽起來到底正不正常。
然而孟春水固然冰雪聰明:“我爸今天找你了吧。”
趙維宗一時語塞,幹脆道:“嗯,他今天早上敲門,把我叫你家去了。然後我覺得,你真不應該住在那種地方。”
孟春水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趙維宗知道瞞不住,他也不想瞞,于是如實答道:“那天你開車的事,還有……”他發現自己說不下去。
“好了,我知道了。”
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半晌孟春水開了口,聲音有些嘶啞:“趙維宗,你還在嗎?”
“在,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
“你就是什麽?可憐我?”
“不是,我心疼你。”
“可憐和心疼沒什麽本質區別,不過是人多餘情緒的發洩罷了。當人活得幸福,無需自憐自愛時,恐怕就得找點別的什麽人來憐愛,否則就太無聊了是吧?”
“你這就沒意思了孟春水,我怎麽想你難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
趙維宗心說難道我之前還不夠直白嗎,便道:“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你不明白嗎,人不能因為經歷過痛苦,就放棄以後快樂的機會。”
孟春水卻話鋒一轉:“我昨天溜出來被培訓組發現了,今天不知道會不會被抓,總之再抓幾回我可能還沒比賽就被勸退了,今天到此為止吧。”
趙維宗默默點了點頭,說:“那好。你回去吧。比賽重要。”
孟春水卻仿佛心有不甘,又仿佛突然有點後悔。他沒急着挂電話,聲音有點顫抖:“離19號競賽還有半個月,這段時間我都不會再打了。”
“好。我知道了。你先挂吧。”
“……嗯。”
待到孟春水挂了電話,趙維宗飛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翻箱倒櫃找出那件大紅毛衣來。十月初的夜晚還殘存着暑熱,他卻毫不猶豫地套上它,坐在床頭發呆。外面巷子裏傳來毛寧的歌聲,混雜着狗叫,無一不提醒他,這不過是個普通暮夏夜晚,可他卻不願脫下毛衣,哪怕渾身被捂得黏膩。
閉上眼就是那副畫,就是自己某天站在後海邊,被風吹成狗的模樣。手指摸到床單,仿佛在摸那油畫上細膩的筆觸。于是他又跑到廁所照鏡子。看着鏡中的青年,滿頭亂發,紅色把臉上疲倦迷茫以及不甘心襯得尤為濃重。
“如今的你我,總是重複昨天的故事……”外面拿收音機的人似乎走近了,歌聲越發明朗。
你我。趙維宗想,我還是我,你也是你,可我該怎麽對你好,你又該如何讓自己過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