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冬天說來就來了,就好像夏天說去就去。人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每天過得太過于稀松平常,又也許是因為秋天它真的很短,連秋蟬都得趕着鳴叫再趕着死去,否則就仿佛不符合自然的規律。
趙維宗一到冬天就心情不錯,按他說的話是,前段時間天天在十一月的小陰雨裏死撐着叫活着,現如今這麽冷天兒能吃上銅鍋的涮羊肉才叫生活。
孟春水對這點頗為贊同,實際上他也愛上了隐藏在胡同犄角旮旯裏的那些個涮肉的小鋪。黃銅大鍋一擺上桌,就好像這冬天的太陽一樣,總隔着一層灰蒙蒙的霧,讓人感到非常安靜暖和。
而孟春水又是那種幹什麽像什麽的人,他甚至仔細研究并娴熟掌握了涮不同肉的不同部位的不同技巧,于是每次放肉撈肉的任務就交到了他手上,趙維宗則只負責吃,順便給倆人調正宗的麻醬料。
如果從十二月開始算,到期末那段時間,他們吃了不下五頓涮肉,還吃了兩回羊蠍子。照以往趙維宗絕不可能這麽奢侈,可現在按趙初胎的話說就是,她哥“傍到了大款”。趙維宗覺得他妹妹這純粹是嫉妒,可轉念一想,似乎也不無道理,孟春水吃東西要高興,必須滿足三種情況中的兩種,一是趙維宗做的,二是他自己花錢買的,三是趙維宗陪他吃的。
——這是他很早就親口說了的,還是當着楊剪他們的面兒,把楊遇秋逗得咯咯直笑,更把趙維宗的臉聽得青紅不定,心說自己以前真把這人想得太純良了。
于是小趙的臉就那麽一天天圓了起來,而孟春水卻仿佛吃不胖。某天他對着學校廁所鏡子發愁,那人就跟幽靈似的溜到他背後,玩味地捏了他臉蛋一把。趙維宗跳腳,說老子這個冬天再跟你去涮肉就是狗,孟春水則神神秘秘地把他拽進廁所隔間,又輕輕捏了一下。
捏臉也就算了,在趙維宗小心翼翼地期待着發生些別的什麽時,孟春水居然“汪汪汪”了幾聲,說句“那就陪你當狗咯”,然後沒事兒人似的轉身就走,潇灑得很,留趙維宗一人在隔間裏心情複雜。
那個冬天也下了很多場雪。
趙維宗記得,剛到十二月初,往年金貴的風雪就初見端倪,之後的一個多月,北京城經常埋藏在大片的白色裏,鼓樓邊兒上的一串串小胡同看起來非常複古。而雪下這麽大,趙家夏天倒了兩回的雨棚卻在沉沉的雪被下傲然挺立。這都要歸功于孟春水的修繕。事實上他很早就畫好了設計草圖,研究了如何分擔雨棚上的壓力,當時去逛五金市場,買那些個零碎,就是為了給趙家那“扶不起的阿鬥”找個合适的支撐扣。
真到開始修的時候,趙維宗本以為他會大興土木,幹他個三天三夜,于是做好了充分的後勤準備。哪知孟春水爬上牆頭,也沒讓幫忙,拿着他的“支撐扣”叮咣敲了一陣,又跳下來在棚子的四個支柱底部安了類似加固的東西,然後就萬事大吉了。
按他的話是“增加了兩個支點”,趙維宗沒怎麽弄明白原理,仍對自家的頑疾抱有擔憂。但事實證明孟春水那雙手确實有魔法,這雨棚從此真的成了服服帖帖的乖孩子,天天跟那兒站着,下再大雪也非常老實,不再晃晃悠悠搖搖欲墜了。
趙家長輩對孟春水自然是喜歡得不得了,今天弄點琳琅的水果送隔壁,明天又差遣趙維宗端着瓶趙母自己熬煮的冰糖秋梨膏,讓人泡水喝。他們也發現孟春水常年一個人在家,似乎過得凄慘,于是隔幾天也喊他來家裏吃飯,逢年過節更是不必多說。
孟春水一開始還有點拒絕,但在趙母一次次“還多你一雙筷子嗎”的盛情邀請,以及趙家兄妹的眼神攻勢下,也漸漸習慣了和這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度過一個個寒冷的日子。
這天正是小年,趙維宗的小叔也從外地回來了,準備跟着一塊過節。他常年在南方做倒騰玉石的生意,一雙眼睛透着精明。
按趙老爺子的話說就是,這是雙老鼠眼,看人看玉都特別準。
以前他每次這麽說,他這位小兒子都會不高興,認為老爹說自己賊眉鼠目,是在貶他。今年倒是沒人這麽說了。他跟哥哥蹲在門檻上抽煙,聊着聊着,心裏卻蕭索起來。
放了假的趙維宗卻仿佛沒煩惱,每天除了做作業之外,日子過得非常滋潤。小年夜前,天都黑透了,他和趙初胎才拎着冰鞋回家。不用問都知道倆人這是去頤和園野湖上溜冰了。
一進門他就嚷嚷:“媽您知道嗎,孟春水那人簡直開挂,這才剛學多久啊,玩得就比趙初胎溜了,不過離我還有點差距。”
趙初胎玩命瞪他:“媽您別聽他胡扯,我滑得比誰都好!”
趙維宗樂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腦袋,脫掉羽絨服鑽進廚房,幫趙母切菜去了。
“哇!還有糖三角呢!我和孟春水都喜歡,媽您真是太棒了。”
趙初胎坐在客廳裏和爸爸叔叔一塊看球,聽見廚房裏她哥如是大驚小怪,又好氣又好笑地翻了個白眼。
幾分鐘後孟春水敲門,是趙初胎去開的。他已脫掉溜冰時的厚羽絨服,換上了一件深紅色的夾克,看着整潔又喜慶,還拎了兩提牛奶,作伴手禮。趙父早就習慣了這孩子一貫的懂事周到,和藹地讓他随便坐。孟春水似乎也沒有去廚房找趙維宗的意思,端端正正坐在沙發的客位上,不時禮貌地和他們聊聊中超之類的話題。
趙家小叔是第一次見孟春水,似乎和他投緣,也聊了不少天南海北的事情。
趙維宗從廚房端菜出來,看見孟春水,就朝他眨眨眼睛,孟春水則對着他抿嘴一樂,似乎是兩人的一種默契。不多久,趙母端出最後一道蔥爆羊肉,脫下圍裙擦了擦手,一大桌子菜算是齊活,大家便都上桌了。
窗外又開始落雪,風簌簌地吹着,越發顯得屋裏幹燥而暖和。趙維宗小時候經常被小叔帶着掏鳥窩挖蚯蚓,感情深,這麽長時間沒見,自然有好多話想說。孟春水則坐在他邊上,安安靜靜給他剝了幾只基圍蝦。
酒過三巡,趙奶奶安然睡去,被趙維宗背進卧室睡覺去了,而趙母則又回到廚房煮餃子,趙父領着女兒去院子裏放二踢腳,桌上就只剩下小叔和孟春水兩人。
小叔剝了顆毛豆道:“你爸爸媽媽呢?叫來一塊喝酒呗。”
孟春水笑了:“我爸不常在家,媽媽很早去世了。”
“哦,這樣啊……”小叔皺了皺眉,“前段時間有個風油精廠在往外轉讓,我就順道去看了看,遇上個女工,印象挺深,今天看到你就發現長得太像了,還真以為她是你媽媽。不過現在想想也對,你媽媽如果在世,也不可能在那種小地方當工人吧。”
趙維宗安頓好奶奶回到桌上時,正聽到他叔叔說這段話,心中有些怪他,認為大過年的不該跟春水說這些。剛想說點什麽把這話題帶過去,卻聽孟春水說:“那個廠在哪兒?”
趙維宗看得出來,他神色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