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小叔顯然還沒注意到氣氛的轉變,又夾塊豬耳朵蘸了蘸醋汁,如常道:“吉首,小地方,你們這些城裏孩子估計都沒聽說過。”
趙維宗看了眼孟春水,轉頭道:“叔啊,你去吉首幹嘛?專門為了風油精廠?你平時不都在雲南那邊晃蕩嗎?”
“傻小子,吉首旁邊是哪兒啊?貴州!産玉的!你叔叔我又不傻,本來也就是回家路上随便瞅一眼,那小廠子眼看着就死翹翹了,誰願意接誰接吧!”
眼見着孟春水的模樣越來越不對勁,趙維宗只得小心翼翼地打哈哈道:“不說這個了,等會兒人齊了,咱鬥地主吧?”
而小叔已醉,完全不理會趙維宗的圓場,自顧自道:“也許真是緣分,我當時一眼就記住了那個女的,結果今天就在這兒遇上了你朋友,可能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我才記得住,大侄子你想象一下,你這位小兄弟如果是個女人,會長什麽樣。”
罷了又意猶未盡感嘆道:“真的很像,怎麽會這麽像呢?也真是湊巧了。不過,那女的很顯老,一看就是過苦日子的人。”
孟春水突然開口:“您能把具體位置告訴我嗎?還有那個廠的聯系電話。”
小叔醉眼迷蒙地看他一眼,似乎是有些疑惑不解,卻也點頭道:“成,都是小事情,我去找一下。”說罷就晃晃悠悠地起身,要去找名片,卻被孟春水攔住:“您這兩天給我就成,也不急這一會兒。”
小叔笑了,擺了個OK的手勢,便醉倒在桌上。
趙維宗在桌下捏了捏孟春水的手掌:“你沒問題吧?”
“我能有什麽問題?”孟春水沖他粲然一笑,方才臉上的鐵灰已消失不見,說罷把趙維宗的手掙開,站起身來,到廚房幫趙母端餃子去了。
那天半夜,孟春水從趙家小叔那裏拿了風油精廠的名片,好好地收進口袋,又禮貌地跟趙家各位道了別,推門離去,獨自回到隔壁的自家院落。趙維宗跟着他走到門口,站在那裏,看着他拿鑰匙開門。胡同口的鞭炮聲以及狗吠被雪地吸收,仿佛隔得老遠。而眼前這人此時輕輕松松的模樣,卻讓小趙深深地覺得,他心事重重。
年關越來越近。
一切似乎一如往常,太陽日日在青白色的天空上挂着,落下晴寂的光,趙家兄妹仍日日拉着孟春水去溜冰,那人的技術也仍是突飛猛進。可臘月二十八這夜,卻不見他如往常敲門來吃晚飯。菜又擺好了一桌,趙母把酣睡的趙維宗從沙發上揪起來,往門外推:“天天就知道玩,睡!快去看看小孟在幹嘛呢,是不是忘了呀?”
趙維宗心說我可能真不是親生的,卻在心裏對“媽媽喜歡春水”這事兒感到踏實甜蜜。他懶得再套棉襖,随意拉了拉毛衣領子,把手插進褲兜,優哉游哉地出了門。然而到了孟春水家門口,卻發現房門緊鎖,其上貼一紙條。
心中猛地一緊,預感非常不好。趙維宗小心把紙條揭下,迎着吹了滿臉的雪渣子,走到路燈下看。上書寥寥數字:
夜乘火車赴湘,勿念,新年快樂。
真是晴天霹靂。
當初小叔說起那事,趙維宗只當是個巧合,想要快點帶過,好讓孟春水少回憶起自己過世的母親來。但現在看來,這事情似乎不只是巧合這麽簡單——換位思考一下,倘若自己清楚地知道一個人的死亡,就算這人再親再重要,也不會只為一句“長得很像”就穿過大半個中國去找。因為真正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就算找到,也只是個相似的陌生人罷了。
所以孟春水哪根筋搭錯了?大過年的,去鳥不拉屎的小縣城找一個陌生的女工?
但小趙此時也沒法去想他到底發哪門子瘋,心裏亂得很,無頭蒼蠅一樣攥着紙條在空無一人的胡同裏瞎走,直到老母在自家門口一聲河東獅吼,他才緩過神來,灰溜溜地回到屋裏,連打三個噴嚏。
家人問他怎麽回事,他也不答,皺着眉頭坐在桌邊啜粥。半晌,仿佛靈光乍現醍醐灌頂,小趙放下粥碗轉身就走。他回自己屋裏拿上錢包,裏面是這幾年攢的全部壓歲錢,又想起南方濕冷,便往毛衣外面又套了一層毛衣,最後穿上了最厚實的棉服。
把家當都藏兜裏,趙維宗沒事人似的往飯廳喊了一聲“我出去溜溜”,然後便迎着朔雪往院外去。他聽見母親小聲唠叨,說什麽指定是和小孟鬧矛盾了,現在年輕人一句話不對付,那臉就臭得跟什麽似的。趙維宗回頭看了看家裏柔和的光線,心裏挺不是滋味,默默想道:媽我對不起您,以後保證跟您過年,但這回我必須得走。
北京有兩個火車站,一個東一個西,趙維宗選擇賭東邊那個。年前街上沒什麽人,商場公園在雪中都顯得寂寞,他坐的電車開得飛快,想必司機也想快點回家喝酒吃肉。再加上距離本身就不遠,趙維宗實際上不到半小時就到了火車東站。
他跳下車,才發覺所謂“春運”真不是危言聳聽,漫天風雪裏,廣場上坐滿了人,舉家搬遷一樣,身邊堆的是山高的行李。趙維宗懵了,心說我一不知道孟春水現在坐上火車沒有,二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我來,現在倒好,連找到他這個人都成了難題。于是只好瞪大眼睛,繞着廣場慢慢地走,祈願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中找到孟春水的影子。
好在沒過三分鐘他就找到了。只見那人坐在一個半人高的大箱子上,正不緊不慢地抽煙,眼睛平平淡淡地望着地面。他頭頂就是路燈,燈光打在他身上,仿佛是刻意照給趙維宗看的。
趙維宗疾步走去,大叫道:“我靠啊,你搞什麽,為什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孟春水擡眼看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我貼不貼心?路燈底下很好找吧?”
趙維宗心說合着還真在等我來找,有些放下心來,又有些來氣。他想了想,道:“那現在怎麽着?你怎麽想的到底?”
“去吉首啊,很難猜嗎?倒是你,真想好了,不在家過年啦?”
趙維宗從他手裏奪過半支煙,猛吸幾口,卻發現濾嘴已經凍硬。他踢了一腳地上的積雪,悶聲道:“我想好了。你也沒說你會回來,上回你在武漢,我想你說不定永遠不回來了,成天睡不着覺。我實在沒法讓你一個人去。”
孟春水坦言:“我确實也不想一個人去,但我又覺得你該在家陪阿姨初胎他們過年,我就想這可怎麽辦呢,所以留了張條,讓你随便選。”
“那你想得還挺周到,”趙維宗無奈笑了,“火車票怎麽樣了?”
“其實我買了三張票。”
“可我們只有兩個人。”
“對啊,”孟春水從行李箱上跳下,“有一張是我一開始給自己買的,但誰讓我坐在這兒等你,等着等着就忘了時間,人家早開了。所以我就去補票,鬼使神差就補了兩張,好像拿準了你會來似的。不過現在看來,你好像是真的很喜歡我,這麽着急就來了。”
說這話時孟春水在笑,笑得很調皮,又很狡詐,把趙維宗笑得一點脾氣也沒有。
他只好道:“咱倆是不是該進站了,幾點的車?”
“九點半。”
轉頭去看車站大樓上挂的大鐘,趙維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現在已然是九點十三分,安檢進站再上車絕對是百分百來不及。孟春水卻跟沒事人似的,拉着他就往進站排隊的反方向走去。
“你幹嘛?”
孟春水嘆氣道:“有特殊通道,你別急。”
果不其然,他們從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門進到了火車站內部,緊接着一個工作人員就迎了出來。孟春水熟門熟路,簡單報了個電話號碼,那人就領着他們直接坐電梯去了站臺,票都沒檢。不到十分鐘,趙維宗就已經坐在軟卧的床上了。
看着站臺上還在匆匆趕火車的人們,趙維宗有些愧疚,感嘆道:“特權階層啊!”
孟春水正彎腰安置行李,聞言一愣,道:“其實是因為我爸就是搞鐵路的,某種程度上算是他們上司,所以從小我就知道這些……但确實挺不對的,有點像考試作弊。其實如果時間不緊,我也會在門口排隊,你……你不會覺得我這樣很可恥吧?”
“啊?沒有,真沒有,”趙維宗也蹲下,幫他把大箱子往床底下塞,“要我和你不熟,我絕對罵你資本主義公子哥兒,但我和你很熟,知道你是什麽樣兒人。”
孟春水笑了,突然道:“你想睡哪個床?”
“哪兩個是咱們的?我上鋪下鋪都可以。”
“無所謂,其實我後來買了四張票,這個小包間全是咱們的。”
趙維宗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這回真得說你是資本主義毒瘤了。我看這麽着吧,咱都睡下鋪,我和你對着,晚上還能偷看你幾下子。對了,還沒問你呢,到底為啥這麽執着,大過年的非得去那什麽來着……對,吉首。你真的是要去看那個女工?”
孟春水已經在窗邊坐定,望着玻璃上反射的、車廂頂部的白熾燈管,淡淡道:“一直沒跟你說,我媽其實沒死。”
“啊?”
“但她相當于死了,大概七八歲之後吧,我就再也沒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