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之後的旅途就不能再平靜了,孟春水不時逗逗趙維宗,其餘時候就盯着窗外發呆。火車一路向南,穿過中原腹地的水田,又拐進湘黔一帶的十萬大山,鐵軌如魚線般穿起湖光山色。也和不少江河打了照面,孟春水仔細數了,一共是十一條。
到達吉首時是早上六點出頭,列車已開始減速,趙維宗卻賴在被子裏,犯老毛病不想起來,于是孟春水把他拉起來,半拖半扛地就往外走。
“哎哎哎沒拿行李呢!”趙維宗仍是睡眼惺忪,腦子卻逐漸清醒過來。
“還三分鐘就到站了,你和行李我可只拿得動一樣。”
說這話時,孟春水眼中帶着意味不明的笑,語氣也是說不出的暧昧。
趙維宗聞言立刻把他掙開,自個兒跑回鋪位拉箱子去了,還不忘穿好他的兩層毛衣外加厚羽絨服,把自己裹成個粽子,只不過是滿臉飛紅的粽子。他想姓孟的不單單是蔫壞了,還是明目張膽地壞,叫人起床不好好叫,還非當着一走廊人的面兒犯渾,而最最可怕的是他還有魔力,每次都能正中自己下懷。
鳴笛聲中他們出了車門,天微亮,飄雨,行李箱的輪子在小車站寂靜的早晨劃出清晰的“咯咯”聲。
“以前不覺得你臉皮薄,現在才發現真是一逗臉就紅,”孟春水軟聲道,“怎麽啦,跟金魚似的,一會兒請你吃粗粉好不好?”
“粗粉是什麽?”
“湘西這邊米粉的一種特有的叫法,我小時候經常當早餐吃。”
“我還以為你從小在長沙長大呢。”
“沒有,七八歲之前跟爺爺住在這邊的鎮裏。”
趙維宗瞪大眼睛,腦海裏回想起沈從文筆下的那種湘西小鎮,那純美的“翠翠”仿佛與眼前的孟春水重合起來,又想不對啊,這人美倒是真的,至于純……一肚子壞水,哪兒來的純?
孟春水自然不知他那豐富的腹诽,繼續道:“粗粉裏面喜歡放蘿蔔丁柴火臘肉什麽的,重油重辣,這邊口味都這樣,你吃得慣嗎?”
“吃得慣吃得慣,我超級期待。”趙維宗連忙道,此時他們已走出了這袖珍的火車站,小趙滿腦子都想的是小縣城裏早餐鋪子冒出的袅袅炊煙,以及米粉散發的鮮香。少年易餓,肚子早已不滿足于車上吃的那些雞爪泡面,咕咕叫了起來,腿上也等不及了,拉着孟春水走得飛快。
事後證明那粗粉真的很辣,趙維宗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吃慣了鹹甜口兒,導致他嗦一口粉就得停一會兒,往嘴裏扇風,吃得他在大冬天的小雨裏冒了一腦袋汗。卻又被這獨特口味勾得舍不得放下筷子,硬是呼呼幹下去一整碗,眼睛都被辣得通紅,急吼吼跑到鋪子外面,張嘴吹冷風。
“更像金魚了,”孟春水走到他身畔,如是評價,“你以後還是要少吃辣。”
小趙唇舌發麻,又被冷風吹得像嗑了一百顆薄荷糖,導致他吐字有些不清:“啊?我正想說以後要多吃呢,多吃幾回不就不怕了嗎?”
春水道:“我不是說這方面,反正你以後還是少吃辣比較好。”
趙維宗不明所以:“哪方面到底?別跟我打啞謎嘛。”
孟春水似笑非笑:“你真不懂?就是……那個,”說着他拿膝蓋頂了頂小趙的大腿,靠在他臉側耳語:“懂了沒?”
雖然冬天穿的很厚,可趙維宗卻僵住了,不知是因為明白了春水說的“那個”是什麽,還是因為風涼,總之他的臉蛋又成了蘋果。
按趙家小叔給的信息,那個小風油精廠在丹青鄉,沒有具體的地址。孟春水倒也不急,說這是因為湘西這邊的小鎮都太小,并且人少,一方面根本沒有什麽街道編號,另一方面就算不給具體地址随便溜溜也能找到。
去那丹青鄉需要乘坐大巴,二人幹脆在汽車站邊的小旅社裏随意安頓好行李,然後便登上了去往小鎮的長途汽車。路上颠簸,盤山路一個接一個,好在倆人都不是暈車的人,頂多有些昏沉。但無論如何趙維宗以前也鮮少奔波,車程三個小時,難免會有些沒精打采,于是孟春水就跟他天南海北地亂聊,最後聊到自己以前的事情。
趙維宗聽了一會兒,來了精神:“所以說,你爸給你改名,從長青改成春水,是怕他兒媳婦以後給你戴綠帽子?”
春水點頭:“算命的當時這麽算的,他好像很信。”
“不過這倆名字內涵其實有相通的地方,都是那種生意盎然的,讓人想起春天。”
“他可沒想那麽多,跟我說的是,我得像條河流一樣,把孟家血脈傳下去,當然這話對我相當于放屁,他在意的是一個結果,可我在意的是一個過程。”
“什麽過程?”
“傳宗接代的過程。”孟春水的眼睛亮晶晶的。
趙維宗愣了一下,仿佛對他的葷話已然免疫,又仿佛非常認同他的觀點,笑道:“嗬,我說了你別揍我,真想不出你爸這種俗人,怎麽生出你的。”
“你覺得我就不俗?”
“可不是嗎。你要是俗了,這世上還有什麽風花雪月?”
孟春水笑:“我也俗,你少來這一套。我在你心裏就一大壞蛋吧。”
趙維宗知道這家夥心裏樂呵着呢,于是也看着他笑,不說話。心裏卻萬分真誠地想,春水,春水,你信我一回,壞蛋和俗人可不一樣,我喜歡壞蛋,可我讨厭俗人。在我心裏,你是脫俗的、不俗的、免俗的。外面沿着車玻璃流下的雨水,以及蒼青色的天空,你就和這些東西一樣,完全不沾俗氣的邊兒。
不,這還不夠,說句酸的,你就是那檐下的初雪,天上的神仙。
就這樣一路說些有的沒的,三小時就變得沒那麽長。二人在丹青鄉下車時才中午十二點,雨剛停,不遠處的小鎮像一塊青灰色卵石,掩藏在濃綠的山水之間。
趙維宗深吸一口潮濕空氣:“我覺得這是仙氣,山裏的草味樹味都在裏面了,這叫天地之精華。”
孟春水領着他沿石板路往鎮裏走,輕聲道:“我每次路過中藥店,聞到那種藥味兒,都覺得那也是仙氣。”
“你這麽一說,我也覺得了。”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精瘦老者,臉上溝壑黝黑,披着古早的蓑衣,步伐卻邁得很穩,一看就是經常幹活的當地鎮民。小趙心想,這小鎮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小,問問路也許比幹找要省事許多,于是上前問道:“您好,我們外地來的,想問一下去那個風油精廠該怎麽走?”
老人臉上露出疑惑神情,嚷嚷了一串意味不明的音節。孟春水卻爽朗笑了幾聲,也走到老大爺跟前,熟練地發出了一串同樣意味不明的音節。
那老人便熱情地解釋了起來,粗粗拉拉的嗓子,講起話來非常有邊陲氣質。趙維宗想,同樣是說方言,春水說得就很好聽,讓人耳朵舒服,這到底為什麽呢?
這時孟春水已送別了老者,趙維宗也跟着揮手,小聲問道:“你們剛才說什麽了?”
“就問路來着,他說那廠子在西邊的山腳下,還說——”
“還說什麽?”
“說你這種心眼少的,要小心離山遠一點,進山說不定會被豺狼吃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