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按老人指的方向,兩人不出二十分鐘就尋到西山腳下,眼前便是那風油精廠。說是廠子,實則稱為作坊也不為過,從外面看,就是一間蓋得方方正正的兩層磚樓,與鎮裏農民新蓋的房子并無區別,唯有裏面飄出的濃郁化工用品的氣味表明:這就是他們不遠千裏要找的地方。

“走吧。”趙維宗拽了拽孟春水的袖子。

身邊那人卻突然有些躊躇:“等等,你說一會兒我是直接進去找嗎,就那麽一個人一個人地看?”

“笨,到裏面逮人問問有沒有那麽一個人不就得了,你是不是緊張啊。”

“沒有,”孟春水愣了愣,“走吧。”

二人一進到那小樓,就有人迎了上來,那人很胖,油膩皮衣裏裹着巨大的啤酒肚,脖子上還戴着塊大到誇張的碧玉。眼神狐疑地在孟春水身上掃了一圈,又去掃趙維宗,這才開口:“兩位小老板是來看廠子的嗎?”

他顯然在努力說普通話了,可趙維宗仍然費了一番功夫才聽明白。見春水不語,便道:“沒有,我們來找人。”

“哦?找什麽人?”

“您是這兒的老板嗎?”

“是啊,”胖子的小眼睛眯成一條精明的縫,“你們要找人,總得把名字告訴我一下嘛,不然我怎麽找咯。”

趙維宗轉頭看春水,卻見那人道:“我不知道她名字。”

“不知道還找個屁咯,我這裏幾十個工人,哪來的時間給你一個一個看嘛。”

這邊趙維宗也驚了,兒子不知道媽媽的名字?這事兒他确實沒想到。可是看孟春水的樣子也不是在開玩笑,只好小聲說:“那她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你還記得嗎?”

孟春水冷眼看着前方牆上神龛裏供奉的關公,平靜道:“特點當然有,比如她智力不正常,而且本身就無名無姓。”

趙維宗更驚了,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那老板道:“早說嘛,你直接說找傻婆不就好了?她現在應該在二樓幹活,跟我來咯。”

這樓看起來小,卻被分成了很多小隔間,搞得曲裏拐彎的,還真得讓那老板帶路。上樓梯的時候,趙維宗跟在他後面問:“您這廠子要轉讓啦?我看不還挺好的嗎。”

“你才幾歲,能看出個屁,”老板毫不客氣道,“風油精能賺幾個錢?現在人家時興用花露水!我天天虧着錢給那群婆子開工資,你當我傻哦!下個月再轉不出去,老子就把她們全都辭了,死活不管了哦!”

“這樣啊……您雇的都是本地婦女嗎?”

“不然嘞?能在家種地或者去城裏打工的還來我這裏做啥子?對了,你們是傻婆什麽人?”

趙維宗正盤算着如何回答,就聽身後孟春水冷冷道:“她是我媽。”

“你媽?”這時他們已上了二樓,在走廊裏穿行,老板聞言驚愕,扭動着肥胖身軀轉頭,再次打量孟春水,“奇事,城裏娃兒有個農村傻娘。”

春水怪怪地笑了笑:“對啊,我也覺得很奇,所以過來想問問她怎麽回事呢。”

趙維宗急忙攬了攬他肩膀,轉頭對胖老板道:“好了好了,您快帶我們去找她吧,讓她出來說兩句話,謝謝您啦。”

胖子嘟嘟囔囔地轉頭走了,行至盡頭一扇鐵門之前,咔咔咔扭了幾下鑰匙,趙孟二人在後面跟着,只覺得撲面一股刺鼻香味,熏得人肝膽皆冰。那老板顯然也被熏得夠嗆,捂着口鼻伸頭進去說了些什麽,一個穿着翠綠棉襖的女人就走了出來。

這女人長得很漂亮,看起來也不是很老,但眼神卻有種說不出的奇怪。見到老板以及門外等候的二人,她好像有點害怕的樣子,畏畏縮縮地在套袖上擦手,低着頭,嘴巴半張半合,卻又不說話。

“你兒子,不認識啦,”老板朝她大聲道,“嘿,別說這麽一看長得還真像。”

聽到“兒子”一詞,女人瞪大眼睛,裏面寫滿驚恐,她這才直視站在一旁的兩個年輕人。眼神停在孟春水臉上,孟春水也直勾勾地回望她,抱在胸前的手臂微微發抖。

最後他只說出一句話:“你好。”

女人并未做出回應,反而呆愣許久,突然間像被雷劈了似的,尖叫着往樓梯跑去,瞬間就下樓沒了蹤影。

老板一拍大腿:“嘿,這婆娘平日裏就是有點傻,我給她排的都是灌裝之類的簡單活,沒想到還是個瘋婆子,算了算了,給她放半天假吧!你們不去找她?”說罷他便轉頭轟方才圍觀的衆女工回屋幹活去了。

趙維宗問道:“她住哪兒?家裏大概什麽情況?”

“好像沒有男人的,倒是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娃,就住廠子後面最破的那間屋裏,你們出去就能找到,”老板同情地拍了拍孟春水的肩膀,“看這樣子也好多年沒見了吧,你也說了,她智力不正常,別往心裏去啊,母子見着面不就是好事嗎?快去找她吧!”

趙維宗感激地看了老板一眼,卻突然被孟春水抓住了手腕。那人冷着臉一言不發,甚至沒再看老板一眼,扭頭就拽着他往方才“傻婆”逃走的樓梯口去了。

“你沒事吧。”趙維宗小心道。

“沒事,其實我應該預料到的,她當初那麽急着逃走,現在怕我也很正常,”孟春水推開小樓的大門,深吸口氣,看着遠處灰黃的田野,又道,“或者說我這回就不應該來。”

趙維宗捏了捏他的手:“既然已經成你的心結了,咱這回如果能把它稍微解開,就不能算白來。無論怎樣現在先把她找到了再說,你至少要問明白當初她為什麽逃跑呀。別難受了,我陪着你呢。”

孟春水輕輕“嗯”了一聲,又道:“我看見那棟屋子了,應該就是它。”

趙維宗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棟破敗的土房子與周圍的磚樓格格不入,二人便沿着田埂往那走去。走到屋前,有幾個女人在邊上的菜地裏摘辣椒,卻都不是他們要找的那位。

“我一個人進去好嗎,”春水松開拉着小趙的手,“如果有情況我會叫你。”

“啊,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看着孟春水走去敲門,趙維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沒人開門,或者那門開了又關上,不讓人進。幸運的是那女人好像稍微恢複了些平靜,很快就過去開了門,探頭盯着孟春水看了一陣子,終于讓開通道,讓他走了進去。

趙維宗站在外面,心中還是有點緊張,他一緊張就覺得無聊,就很想和人說話。于是走到方才摘辣椒的兩三婦女身前,放慢語速道:“您們好,能跟您打聽點事兒嗎?”

幾位年紀大的卻都不理他,埋頭苦幹,不知是因為耳背還是什麽。只有一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圍着紅格子頭巾的姑娘放下籃子擡起頭來,用不太好懂的普通話道:“你說的她們聽不懂,你要問什麽就對我說,我再問她們。”

“那謝謝你了,我想問那棟土屋子裏住的人,你們認識嗎?她什麽時候來這個鎮子的,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姑娘小聲跟幾位長輩“翻譯”了這幾個問題,聽那位看起來最年長的老婦人回答時,她的眉頭卻皺起來,眼中寫着不可思議。半晌,她對趙維宗說道:“奶奶說,那個女人無名無姓,我們都管她叫傻婆,傻婆從小就在這個鎮子裏,其他親人老早都死光了,只剩一個舅舅,還是個酒鬼。後來被舅舅賣給一個城裏來的小夥子,過了幾年又自己跑了回來。這幾年……”

“這幾年怎麽了?”

姑娘臉紅了,羞道:“不知被哪個男人搞了,又生了個女兒,日子過得很苦。”

這短短一段話信息量巨大,就比如“傻婆”是被花錢買出這個小鎮子的,已然足夠讓趙維宗震驚很久。可還沒來得及想更多,他就聽見土屋裏傳來女人含混不清地凄厲吼聲,便匆匆跟姑娘道了謝,跑到土屋那兒拍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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