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沒人開門,趙維宗急得不行自己去撞,才發現根本沒鎖。可開了門之後,裏面雖然黯淡,情狀卻并沒有他想的那麽雞飛狗跳。
那女人坐在破木桌邊上,手握一個冒着煙的搪瓷杯子,面色灰白,薄唇緊閉。身邊坐着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女孩,不過五六歲,半靠着木桌,大眼睛望向趙維宗,滴溜溜轉。
“你也是我的哥哥嗎?”
趙維宗意識到這是在問自己,他往前走了走,盡量笑得和善:“你好呀。”
“哥哥我餓,”小女孩跳下長板凳,徑直往他這邊走來,“你給我錢。”
這話實在是有點突然,把趙維宗說得愣住了,伸手摸了摸兜裏的錢包。雖說上來就認哥要錢确實很詭異,可他看得出來,這家是真窮,小姑娘也是真可憐,又想起方才打聽到的,這母女倆的悲慘身世來,更何況他對“哥哥”這個稱呼是完全沒有抵抗力的。
于是笑了笑:“好,你要多少?”
“不要給她。”
錢包還沒拿出來,這“善舉”就被冷冰冰地打斷了。小趙轉頭看向說這話的人——孟春水臉色鐵青,又重複道:“不要給她錢,她是個賊,剛才想搶我手表。”
小女孩聞言,原本單純的眼睛裏突然折射出一種狠毒,趙維宗想我可能看走眼了,卻還是被她吓了一跳,往孟春水那邊挪了挪,挨着他站定。
春水側目望了他一眼,往前欠了欠身,有種把他護在身後的意味,然後平聲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不會給你們錢的。”
那“傻婆”之前一直安靜坐着,老僧入定般,沖着桌面直直瞪着眼睛,這時卻突然像受了什麽刺激一般,跳起來厲聲道:“不給錢,不給錢你還來啥子哦,你那個死貨老爹當年還知道給錢嘞,你還不如他呢,豬狗都不如啊!”
“你說孟兆阜給你錢?”春水冷笑:“你把話說清楚。”
趙維宗基本沒聽懂女人到底怒吼了什麽,可“老爹”“錢”這些字眼已足以讓他警覺,立刻打了個圓場:“別一個個吹胡子瞪眼的,有話好好說,春水你看,她們過得真的不好,要不咱稍微資助一下?畢竟是媽媽……”
媽媽?這兩個字劈進孟春水腦海裏,讓他想起某個遙遠的午後,當時他多大已經忘記了,總之還沒到上學的年紀,還跟這位“媽媽”一同住在離丹青鄉不遠的芙蓉鎮上。那時他已很久沒見過父親,而母親即便終日在他身邊,給予的也只是毆打、咒罵,以及一些意味不明的哭喊。那個下午下了暴雨,他什麽也沒做,可母親罵他是瘟神,是孽種,把開水倒在他只穿了塑料拖鞋的光腳上。母親還咒他早死。
後來他上了學,知道了地獄。他想自己好像曾在地獄待過。
他又想起另一個冬天的傍晚,自己在稻田裏躲了一天,最後天黑了很冷,他不得不回家,還在擔心被母親打罵,卻在自家的屋子裏見到了陌生的爺爺。爺爺的臉和這間屋子一樣黑,告訴他說:你媽媽逃跑了,不要你了!以後日子跟我這個老頭子過。
他不記得當時的感覺,是解脫還是委屈,抑或是害怕。但他記住了一種恨:自己是被抛棄的。後來爺爺也說他是孽種,連瘋子傻子都不要,他也承認,因為好像真的如此,連苦難都抛棄他,連母親的打罵都不配擁有。
如今回想起這些,孟春水竟笑了,還是那麽溫柔好看。他輕聲對眼前歇斯底裏的女人道:
“你過得不好,對嗎?這不是你自找的嗎?你和你女兒就是一輩子也離不開這個地方。”
女人被氣得發抖,掐住女兒的胳膊,把她箍在自己臂膀間:“瘟神!你滾吧!你滾吧!你們全家都不是人!”
小女孩臉上的仇恨與惡毒讓人膽寒,也大叫道:“是你爸爸把我媽媽買走的,是他害了她!你爸爸逼我媽媽生了你,你就該死!”
“你說什麽?”
趙維宗看見孟春水眼中閃過的驚懼,心中宛如遭到錘擊,也顧不得其他,立刻上前抓住那人手腕:“別聽她胡說,咱走吧,咱不搭理她們了好嗎?我帶你回家過年。”
春水卻仿佛沒聽見,待在原處,半晌才如夢初醒般開口:“我懂了,這一切都說得通了,我早該懂的對不對?你是被拐賣的,你逃跑沒錯,我錯了。是我錯了。”
趙維宗急道:“你沒有錯!”
孟春水擡頭,靜靜望着他,輕聲道:“那錯的是誰?”
“傻婆”又開始神志不清,瘋瘋癫癫地嘟囔起重複的音節,趙維宗仔細聽着,說的好像是“給我錢”。
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頭一次感覺到,人生還可以這樣無力。
“媽媽又開始瘋了,都怪你們,你們都該死。”小女孩面無表情地說出這一串話,方才明亮的眼睛,現在看來卻冒着冷氣。她跑到窗邊破爛的臺子前,往盆裏倒了薄薄一層熱水,拿着破毛巾,小心地給“傻婆”擦拭皲裂顫抖的手臂。
孟春水默默看着這一切,沒再說話。過了幾分鐘,他從背包裏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桌上,啞聲道:“給你們錢。”
然後擡頭,平靜地望向趙維宗:“我們走吧。”
女人卻突然掙開女兒的手,飛速翻箱倒櫃掏出一捧什麽東西,攔住二人去路。她直接把那些東西塞進孟春水沒來得及拉好的背包裏,仔細一看,竟是十多瓶風油精。
“送、送你的。”女人支吾道,虛弱的臉上露出笑容。
孟春水沒再看她一眼,默默拉好拉鏈,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出了土屋,他們沿着田間的小路慢慢走,都沒有說話。稻田另一邊的小鎮傳來雞鳴狗吠,還有孩子們玩樂的笑聲,卻讓人覺得越發遙遠。一輪圓日挂在青空上,落下的光是白色的,讓人覺得它的溫度都打了折扣。
“這個地方我不會再回來了。”孟春水突然道。
“嗯,我明白。”
“你能走在我前面嗎,我想……我想跟着你走一會兒,等我叫你,你再停。不要回頭。”
“好。聽你的。”趙維宗答應下來,心裏卻在打鼓。他怕孟春水搞這麽一出兒,不會是要把自己甩了吧,他怕一會兒那人就不見了蹤影。
偏偏這路還很長,就跟沒有盡頭似的。他只能豎着耳朵,留意着身後的腳步聲,卻覺越來越弱,似乎春水離自己越來越遠。幾乎想要回頭看,好在不多久他就聽到那人叫他:
“趙維宗!”
小趙心中石塊落地,立刻停下腳步,看着前路,等着那人追上來。
“你接下來準備去哪?”身後的聲音問。
“不知道啊,跟着你呗。”
“我想去趟長沙。”
“好啊,我陪你去。”
“那你不是徹底趕不上過年了。”
“跟你過不算過?”
“謝謝你,”孟春水的聲音越來越近,“我還有個請求。”
“你跟我說的話,永遠也不能算請求,你知道嗎?請求是外人說的。你不是我的外人。”
孟春水笑了,終于在他身邊站定,手懶洋洋地插進棉衣的口袋,擡頭,眯眼直視頭頂太陽,慢慢道:“我的人生好像充滿錯誤,我真的錯怕了,所以,能不能請你永遠也別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