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那日天黑之前他們就逃難似的上了去長沙的火車,連粗粉都沒來得及再吃一碗。孟春水一直很困的樣子,長途汽車上睡,上了火車,短途只有坐票,他就縮在硬硬的椅子上繼續睡。

正是年三十當夜,火車上空空蕩蕩,乘務員看着寥寥幾位乘客,估摸是覺着可憐,便邀他們一同去餐車跟着乘務組吃些餃子。其他人一聽免費的,便都跟着去了,獨獨趙維宗擺手,壓低嗓子說謝謝不用。

乘務大姐眯眼一瞧,才發現這小夥子肩上還靠着個人,睡得正香,這一身黑的,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大姐一臉我懂的表情,悄悄走了。硬座确實累人,但如果靠着什麽人就會舒服很多,然而被靠的那位就不一定舒服了,她默默想,那姑娘真挺辛運,還有個人可以靠,卻不知道身後車廂裏,那位“姑娘”其實早就醒了——早在趙維宗小心把他往自己肩上攬的時候,孟春水就已經清醒,卻一直沒出聲也沒睜眼。

這一天的開始和結束都在火車上度過,雖然并不能說是意料之外,但問他累了嗎,确實是累了。不但累他還感到凄涼。窗戶外面吹過的風飄過的雪都是凄涼。于是孟春水不想看。

靠的是肩膀,卻能聽見心跳,他突然間想起土屋裏趙維宗急急握向他的手,這雙手他握過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滿手的汗,就好像手的主人和他在一塊,總會擔心什麽所以冒汗一樣。他又想起自己七歲跟父親去長沙,過了十年又跟父親來北京,坐的都是火車,在火車上他總渴望一雙可以握的手,卻從來沒能渴望到。

後來這種幻想在他看見父親和美術老師不遠千裏在北京的屋子裏鬼混時終于徹底破裂,又在那句“是你爸爸把我媽媽買走的”中面臨第二次粉碎。

可它卻沒碎。沒碎可能是因為出現了一個可以握手的人。

他記得有一回滑冰休息間隙,和趙維宗坐湖邊上啃玉米,看趙初胎小小的個子,穿個大紅棉襖在冰面上亂跑,時不時摔個馬趴,然後在趙維宗放肆的大笑中爬起來繼續。半根玉米還沒啃完,趙維宗突然問他十年後這湖估計就不是野湖了,跟昆明湖似的,變得游客一大堆,到時候咱去哪滑冰啊。又問到時候妹妹都長成大姑娘了,說不定嫁人了,咱們會是什麽樣子呢?

對于所謂戀愛中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麽難答的問題,萬年千年的海誓山盟都能輕易出口,十年顯得絲毫沒有挑戰性。可孟春水卻一直沉默,到最後也沒有回答。

趙維宗倒也沒再追問,跑去垃圾桶扔了玉米芯,跳回冰面上捉他妹妹去了。

之後孟春水一直坐在湖邊,望着夕陽發呆。

孟春水懼怕諾言。他從不許諾,也不願意聽人許諾。他懼怕過于長久的東西。哪怕是十年。

只因他知道自己是棵爛在根裏的樹,什麽好東西到他這兒來都仿佛早晚都是泡影,哪怕葉子再綠,葉子間的陽光再透亮,這樹也總有一天會倒下,繼續爛下去,爛成灰。他沒法阻止也無法阻止,因此就不該讓鳥在上面築巢。可有只鳥偏不答應,偏要銜着幾根小破樹枝,煞有介事地在他身邊住下,還告訴他,打雷了咱倆就一塊被劈。

他先是不知所措,再是拒絕,最後演變為不安地享受——鳥給了他許多,可他除了一樹無用綠葉之外沒法給鳥其他了。于是鳥告訴他自己什麽都不要,就要你別趕我走。後來雷真打下來,真把他倆都劈了,鳥還不跑,說你的樹枝沒燒焦吧。

于是他只能告訴鳥你要等我,等我把芯裏爛掉的都長好,變成一顆好樹,可他也不知道到底要鳥等多久,等待的時候,自己又會不會有病一樣亂抖,把鳥僅有的小窩都抖到地上去。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會說出“能不能請你別離開我”這種話。

當時,其實也就是今天中午,趙維宗都笑了,說你想好了嗎,我還想請你別離開我呢,你終于想明白啦?笑完了又蹲在水稻田邊上低頭哭,啞着嗓子說自己從來沒這麽高興過,過年不該哭的,我怎麽也變成動不動就哭的人了呢,是不是被你傳染的。

他記得自己當時挺驚訝的,還問,你又笑又哭,為什麽?

趙維宗卻答,你別笑我,每天和你在一起,我過得越開心,就越害怕。但剛才我不怕了。就好比你從鬼屋走出來,突然意識到不用再怕了,會不會激動?

你原來怕什麽?他問。

我不知道,趙維宗說,我有直覺,我知道你早晚要和我說再見,你可能不是我留得住的人,但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你知道嗎,人越怕就越膽小,我比以前膽小了許多。

那時趙維宗已經不哭了,卻還蹲在地上,眯着眼看天空中白熾燈泡般的太陽。他看着他,對眼前這個人充滿了愧疚,卻又終于領悟到,他從頭到尾要的不過是一句諾言。

回憶被耳邊輕微的鼾聲打斷。趙維宗有鼻炎,睡得沉時,會很小聲地打呼嚕,像頭小豬。

孟春水坐直了身子,換作那人靠在他身上睡。

他現在終于做好了一個決定。

他選擇與生活和解。

以前的棱角,以前在自己生活裏埋下的刺,他好像統統想要抛下了,抛在身後的小鎮子裏,随着鐵軌遠去,抛不幹淨就繼續抛,他一樣也不想留了。

他甚至不再想成為特別的那個。他只想平凡、普通、無憂無慮、活下去。

他有了野心,他想要好。

那棵爛在心裏的樹,有了鳥的陪伴,是不是早就開始努力紮根,努力伸展了呢?

這時趙維宗身子一歪,直接把臉埋進他的領子。

孟春水僵了一下,同時手指搭在趙維宗的手表上,好像感覺到什麽東西在一下一下地跳,也許是秒針,又也許是別的。他感覺到一種熱。表是石英的,沒生命的東西,只因戴它的人是活生生的、熱乎乎的,所以它也能帶給人溫度了。

這是救他的溫度。

淩晨四點,他們到了長沙。

趙維宗這回倒是沒有賴着不起,下車後走在前面,很興奮,說什麽自己從來沒在這個點兒跟外面瞎跑,想不到這會兒的天空是這樣的,說黑不黑說亮不亮。還說長沙居然下雪了,月亮好亮,照在雪地上真好看啊。孟春水拽着拉杆箱在後面跟着,突然停下腳步。

“怎麽了?”趙維宗回頭看他。

“我喜歡你。”

站臺上幾個同行的人紛紛駐足。

“我喜歡你,”孟春水又重複一遍,直視淩晨微光下那人模糊的臉,“如果不夠,你害怕哪一天我要變,我要走,那我就每天跟你說一遍。我喜歡你,真的真的,我特別喜歡你。”

趙維宗目瞪口呆,走向他:“不用,你說一次就夠了。其實你中午說的那個,就讓我非常非常開心了,”又問:“剛才我睡覺的時候你受什麽刺激啦?”

“沒有,我只是……我不想要你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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