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二零零二年,三月,圓明園西楊絮紛飛。

趙維宗頂一身灰土,拉着拖杆箱急匆匆進了校園東門。

俗話說專業選得好,年年似高考,他卻覺得自己選的這專業用“天天似搬磚”來形容比較合适——如今才剛剛大一不到一年,他就已經充分體悟到了農民兄弟終日面對黃土的辛苦。

楊剪也曾毫不客氣地嘲笑他,說他這專業理科生不願意學,文科生不稀罕學,整個系才二十多個新生,問他腦子抽哪門子啥風,放着大好青春不去揮霍,非他媽學着刨人祖墳。

是的,小趙學的是考古,可考古怎麽就成挖人祖墳了?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呢?

他說:“沒辦法啊,想和孟春水報一個學校,可這北字打頭的大學不是牛逼嗎,人家考那專業我又考不上,這學校理科生能考的分數線最低的系就是考古啦,我還真挺幸運的,你說還有哪個學校的考古系願意收理科生?而且你得恭喜我過線了才對,不然我就得去第二志願學師範了。”

又說:“在師範倒是能學我喜歡的數學,幾年後你見我,又是一條好漢,不過好漢畢了業就只能跑小學教雞兔同籠。”

楊剪嗤之以鼻:“你這輩子就被那姓孟的吃死了,什麽事兒一旦和他扯上關系,基本結果就是注定的了,你根本就拿他沒轍。就說我說的對不對吧。”

趙維宗也嗤之以鼻:“你這完全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楊剪收起嬉皮笑臉,問他:“說真的,你這分數考數學系也差不多夠了,有沒有考慮換專業?趁沒開學你說不定還真能成功。”

趙維宗笑笑:“不換不換,考古多酷啊,到時候我合法把玩國家文物,你們這幫在實驗室倒騰數據的能享受得到嗎?”

話是這麽說,但其實問他遺憾嗎,倒也不是沒有。楊剪這人當了回黑馬,可能是因為腦子真的好使,最後高考居然理綜只扣了三分,跟那理綜滿分的孟春水一同去了物理系,他當然站着說話不腰疼。而趙維宗卻不一樣,畢竟在他高三前十六七年的人生裏,确實沒想過自己某一天會拿起探針趴在泥地上,學習研究埋在土裏的東西。

可也确實是這樣,很多事情在遇到孟春水之後都急劇改變了。就好比這麽說,當一段關系确立,等于是拉開了一個閘門,緊接着生活中的其他也會循着這段關系的方向步入某條确定的軌道。

趙維宗記得,孟春水在高三第一次期末考試拿了全區理綜第一之後,于班會課上被班主任淑芬叫起來,要他談談自己對未來專業的規劃。這事兒就連趙維宗也從沒聽他說過,于是晚自習的困意全無,豎着耳朵聽自己同桌站在那裏,聲音不高不低地談着他的夢想。

他簡短說道,他想考北大物理學院,學光學,然後在實驗室過下半生,研究出一些能署上他自己名字的東西。

全班鼓掌,淑芬作了總結,說孟春水同學有這個志氣也有這個實力,大家要向他學習,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上北大的,所以同學們要向他學的不是考北大,而是腳踏實地為心裏頭那點盼望的東西努力。

趙維宗想起春水家裏寫字臺上堆的那些厚厚的演算紙,還有那些标着密密麻麻筆記的英文專著,意識到自己身邊這人确實是有盼望的東西的,并且早已經鑽了進去。那麽他自己呢?他趙維宗盼望什麽?

高三的冬天很冷,每天下了晚自習,孟春水都領着他去食堂吃麻辣燙,吃得渾身暖和了,再跟他一塊靠着公交車的扶手晃悠回家。

那天麻辣燙他吃得心不在焉,拿筷子戳着盤裏的魚豆腐,悶悶望着對面那人的臉。最後魚豆腐被戳成蜂窩,也涼了,他才咽下肚去,也終于明白自己真不是那種有明确目标的人,就像很多人直到填志願也沒有“非得考上什麽大學什麽專業”的具體想法,可他同時又有了個念想,他也要上北大。

這個結論在他心裏漸顯端倪,連帶着兩個前提:第一,他必須要和孟春水在同一個大學;第二,他必須不能礙着孟春水考上北大。

趙維宗不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在高三最後那段時間裏,也跟打了雞血似的,确确實實地努力了,趙母對此十分欣慰,問他怎麽突然就開了竅,趙維宗覺得委屈,他自認從沒不學無術過,只不過現在更努力了點。

于是對母親說,可能是雞湯喝多了吧。

母親很高興,說過兩天給他煲牛骨頭湯。

後來的高中生活似乎就沒有太多好回憶的了。上了大學之後,有時他周末不住宿舍,坐公交回到家裏,路過白塔寺路過平安裏又路過曾經讀了六年學的四中,他想時間确實就這麽過去了,“唰”的一下,消失了,快得很。

如果碰巧看到放學的高中生們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把自行車騎得叮叮咣咣,結着伴兒從校門裏出來,這時他就會有些莫名的傷感,也不知為了什麽。可他又想到以前跟自己結伴的那位,現在指定跟實驗室裏對着一堆公式發愁,等着晚上回方家胡同找自己吃飯,心情就會立刻輕快起來。

現如今他走在第三教學樓邊上,又路過了未名湖,頂一頭灰土,手裏的拉杆箱被地磚硌得亂響,他想我幾天沒回來了?離開北京時楊柳還沒開始飄絮呢。得有半個月了吧?

又想系主任真是大手筆,一群大一菜雞,頭一回出門實踐,就敢讓三個大三學長直接帶他們去徐州邊上的漢墓,雖然只是去幫忙挖土順便觀摩,這也夠刺激的了。

那仨學長裏有個叫魏遠之的還一肚子壞水。晚上他們在墳山邊上的小旅館裏休息,魏遠之就講恐怖故事吓唬人,僵屍粽子毒機關,硬是把一小王爺的漢墓說成了秦始皇陵,把作為“稀有物種”的女生們吓得尖叫連連,他也就得逞了。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趙維宗停止了無厘頭的回憶,像是想起什麽正事似的,在未名湖邊停下腳步,掏出手機翻了翻。

有一條短信:

【我來找你,你在哪?】

孟春水五分鐘前發來的。

【湖東邊那棵歪脖桃樹底下。】

趙維宗回。

想了想又加了一條:

【剛才忘看手機了,你今天不忙吧?有專業課嗎?】

這條發出去就沒回音了,趙維宗有點百無聊賴,幹脆靠着桃樹坐下,盯着對面草坪上一對互喂雪糕的情侶發呆。

天兒還冷呢吃什麽雪糕啊。他想。

哪知剛這麽一想,左手邊就有個奶提子從天而降,沿着拿它的手望上看,孟春水嘴裏叼着另一根奶提子,正沖他笑:“看來你真去挖土了。”

趙維宗接過冰棍,美滋滋地剝開,咬了一口:“很明顯嗎?我是不是渾身灰頭土臉的。”

“嗯,”孟春水挨着他坐下,靠上老桃樹爬着螞蟻的樹幹,“一會兒去我出租屋洗個澡,昨天你們宿舍樓水管又爆了,好多學生頂着肥皂泡跑出來,可逗了,不知道現在修沒修好。”

“成啊,”趙維宗含住冰棍,拉開行李拉鏈,像是在摸什麽,嘴上含混不清道:“我給你帶了個紀念品。”

“什麽紀念品?你不會真挖出什麽了吧。”

“看把你美的,先說想我了沒?”

“你猜,”孟春水放下冰棍突然湊近,拿外套右襟遮住二人的腦袋,小貓似的在趙維宗嘴角輕輕舔了一口,“別一直含着了,快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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