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

假如某人是一段朽木,那你就算口舌如簧,也很難把他說出花來,強加些塑料花在上面,反倒顯得滑稽;相反倘若某人本身就是合抱之材,你又偏要放些蘑菇木耳在人家樹幹上,想要以此證明它已然腐朽,那也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更何況別人一伸手,就能把那些塵芥拂落,于是無辜的樹就又露出光潔的樹幹來。

孟春水就做了一回拂蘑菇的人。

但凡對三國那段歷史有點了解,就會知道《演義》裏的周瑜完全是蜀國頭號粉絲老羅杜撰出的人物,真正的公瑾則是江左一代英豪——為他這樣的人平反,又怎麽會是難事?

“我懂了,”趙維宗小聲對楊剪道,“魏遠之這是挖坑給自己跳啊。”

楊剪嘿嘿一樂,道:“可不嗎,你瞧他跟臺側面站着,臉黑的跟什麽似的,以為我們理科生全是歷史盲?要我說他就不該圖一時痛快去找老孟約戰,藏着掖着來個突然襲擊那才算真陰,現在肯定後悔死了。”

“噓,”趙維宗直望向臺上,也不知把他的話聽見幾分,“要開始講了。”

楊剪轉頭看他,暗想,好家夥,可算見識到“看着自己喜歡的人”時是一種什麽樣兒的眼神了,就那倆眼珠,亮得跟玻璃球似的

于是他便也閉上嘴巴,向臺上看去,只見平時在實驗室裏格外精雕細琢的老孟,此時往那梅花桌前一坐,倒平添出七分書生三分匪氣,讓人感覺他開口就要是千軍萬馬。

哪知這千軍萬馬還沒聽他說完個開頭,剛才還在自己身邊好好坐着的趙維宗突然就“哎”了一聲,楊剪一看,那魏遠之不知何時走到了他們身邊,臉色陰沉。

“你跟我出去一趟。”他對趙維宗道。

“這是幹嘛,”楊剪搶先道,順便還白了他一眼,“我說學長,臺上有人說書呢,你能不能安靜點兒,別來找沒趣兒了。”

趙維宗沒說話。

“你閉嘴,”魏遠之瞪了楊剪一眼,又捉住趙維宗手腕,想把人拽起來,“你跟我出去,我有事要說。”

“不能一會兒說嗎?”趙維宗把他掙開,冷淡道。

盡管已經把聲音壓得極低,可周圍還是有人往他們這兒側目。

“不能。”

趙維宗挑了挑眉毛,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作為多年老友,楊剪知道這意味着他已經很煩很煩了,煩到罵人都懶得罵,正想說點什麽,卻聽他道:“那成,走吧。”

說罷趙維宗就跟着魏遠之往側門走去。

楊剪幾乎要跳起來,他很頭痛,他覺得這一切太跳脫了,擡眼望那孟春水,發覺他也在往這邊看,卻沒有下一步動作,神色也是如常,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他的書。那我如果急吼吼跟着出去,是不是顯得很多餘?楊剪這麽想着,又癱回藤椅上。

“他們怎麽了?”一直沉默的表弟小心地問。

“你怕是不懂,”楊剪揉了揉眉心,“真愁人啊。”

另一邊,茶樓側面的走廊裏。

魏遠之臉上露出困惑神色:“你現在做的那個課題,只要我跟家裏說一聲,不但能申請下來資金,全北京考古圈兒大拿你也随便見,這有什麽不好的?”

趙維宗還是盯着手掌:“那真是對不住了,我這人本來就沒什麽遠大志向,課題搞不下來我也沒什麽所謂。”

“其實我就是不懂,我哪一點比不上物院那小子?你看不出來嗎,他根本就不是很喜歡你。”

這話一出,趙維宗突然擡起眼睛,直直地看着魏遠之,這眼神能把人盯出汗來。

只聽他道:“看來我只能直說咯。”

魏遠之也盯着他,道:“你說。”

“你哪一點也比不上他。第一,你很無聊,今天搞的這麽一出兒讓我真真切切地見識了你的無聊;第二,你很小人,這點也不用我舉例了吧;第三,你很蠢,”趙維宗頓了頓,“你拿自己跟孟春水比的時候就已經坐實你的蠢了。”

魏遠之臉氣得發白:“你是第一個說我蠢的人,我今天做這些也都是為你。”

“是嗎?”趙維宗哂笑道,“可能你在別的事情上不是這樣吧,那我也只能勸你麻溜兒找別人喜歡去,畢竟您這樣的,我是真受不了。”

“無論你怎麽說,我對你是真心的,孟春水就不一定了。而且,你難道準備一輩子就愛一個人?”

“啥玩意兒?”趙維宗氣笑了:“大哥,如果對別人的事兒根本不了解,就別瞎說,懂嗎?”

“我觀察很久了,你們的事我都非常了解。”

“惡心。”趙維宗煩極,撂下這麽一句,轉身走了。

回到茶樓裏才發覺孟春水那邊居然已經講完,掌聲非常雷動,幾個姑娘對臺上暗送秋波,臉色緋紅。趙維宗啥也沒聽着,心中有些遺憾,卻笑了笑,坐回位置上不說話。

“哎我說,”楊剪戳了戳他,“魏遠之沒幹什麽過分事兒吧?”

趙維宗搖了搖頭,眼睛望向臺上那人。楊剪循着目光看去,發覺孟春水也在看着他們,說不上是什麽神情,卻看得出在思考。

這時魏遠之也從外面走了進來,又氣勢洶洶往趙維宗這邊走,看來還不甘心。

趙維宗揉了揉眉心。

卻聽話筒裏有人說:“魏學長,您是行家,我剛才說的那一段如何?”

魏遠之回頭,孟春水正搖着紙扇,含笑看他。

“您要不上臺說說?畢竟今天被您叫來班門弄斧,我心裏還挺忐忑的。”

拗不過周圍起哄的同學,魏遠之慢吞吞地走上臺去,逐漸恢複了平靜樣子,心說這好歹也是自家地盤,有什麽可慌的。于是站定道:“學弟這可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剛才就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聽不着了,都說彩雲易散琉璃脆,看來你說的都是珠玑,限量供應啊。”

孟春水也從梅花桌上站了起來,走到魏遠之身邊:“哦?那請問您出去做什麽呢?”

魏遠之琢磨片刻,道:“我……我去借東風。”

孟春水笑而不語,往臺下看去,只見趙維宗正瞪大了眼睛看他,不知為何,讓他想到吃胡蘿蔔噎着了的小兔子。

是時有個物院的女生站了起來:“可以提問嗎?”

魏遠之理了理大褂:“你講。”

“學長剛才講了三氣周瑜,可孟同學講的周瑜和你說的完全不同,我們該信誰呢?”

“他講的什麽?”

另一個男生站了起來:“講程普排擠周瑜,周瑜以德報怨,最後連程普自己都說‘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

又有人道:“三國演義貶吳魏尊西蜀這是常識吧,但是學長偏偏就講三氣周瑜,還來回重複賠了夫人又折兵那段,有點莫名其妙,我記得廣播裏別的評書老師不是這麽講的啊。”

孟春水突然道:“可能他講的是別的話本。”

魏遠之被噎了這麽幾句,已然冷汗涔涔:“你……剛才說的誰家話本?”

“誰家都不是。”

“那就是憑空捏造了?”

孟春水似笑非笑:“如果改編史書也叫捏造,那我也沒辦法了,能力有限啊。”

“你……自己寫的話本?照着哪段史書改的?”

“三國志,周瑜傳。”

臺下議論紛紛。方才聽孟春水講的,都以為是哪家的正統評書,被他複述一遍,殊不知竟是他自己改的史書。這學物理的會自己寫話本就已是奇事了,再加上考古系的居然不知道飲醇自醉的典故,更是奇上加奇,于是議論中不時爆發出幾陣低低的哄笑,在這偌大的茶樓裏顯得尤為清晰。

頭一個提問的女生又道:“學長?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魏遠之卻完全無視了她,朝孟春水大吼:“你,現在,給我出去!經理,送客!”

茶樓經理颠颠兒地往臺上跑來,着急麻慌地擦着汗——他家少東家可沒吃過這種虧,如今在自己管的地界被搞了這麽一出下馬威,怕是工作難保。

卻聽那穿黑褂的青年擺手道:“不必。”然後悠哉走下臺去,在諸多同學或驚詫或拜服的眼神中,倒顯得什麽也不在乎。

經理松了口氣,心說快走吧您,如今的年輕人我真是不懂了。哪知青年走到半道又突然停下來,拐到第二排觀衆座,拉起了另外一個男孩,回過頭對着魏遠之道:“不好意思,我走可以,還得再帶一個。”

說罷也不管背後的茶樓少東家如何赤急白臉,他抓着那男孩的手,揚長而去。

要讓趙維宗用一句話形容方才的孟春水,那就是,帥呆了。

但他也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得拉着他胡亂找話說:“真有你的,我還以為你會說丹陽借兵或者赤壁之戰,想不到說了個程普,效果還挺好,哪天給我再說一遍呗。”

孟春水脫下褂子,瞅着頭頂冒芽的楊樹,道:“不急。”

“先前都不知道你有寫話本這項技能,楊剪說你講的還真像那麽一回事,他還以為是單田芳的哪一段呢!什麽時候瞞着我寫的?”

“昨天晚上。”

好吧你們高智商人類的世界我們凡人不懂,趙維宗腹诽道,卻見孟春水幹什麽都好像興致缺缺,于是道:“你該不會在生我氣吧。”

孟春水停下腳步,擡眉望他:“沒有。”

“真沒有?我當時跟他出去是因為,你在上面講着呢,我不想讓他跟裏面吵吵——”

“不用說了。”

啊不會真生氣了吧,趙維宗心中叫苦,卻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就突然被那綢緞褂子蒙了半邊臉,緩過神來時,竟發覺孟春水正把他壓在牆邊,用褂子遮着,啃他的嘴。

趙維宗也啃回去,瞪圓了眼,而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也望着他,不同于嘴上的肆虐,倒有點波瀾不驚的意味,仿佛能看進人的心裏。

親了半分鐘,孟春水終于把他松開。

“這大街上啊哥!”趙維宗喘着氣道。

“無所謂。”孟春水拿手背蹭了蹭嘴角的水漬。

“怎麽突然這麽想親我?”

“我樂意。”孟春水捉住他的手腕,又繼續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我餓了,你回家給我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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