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狂風吹着凍雪,一夜之間為天地披上了銀裝,洛陽城又進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
洛陽城中有永寧寺,是一所皇家寺院,此刻寺院北角落的一處小石屋,黑乎乎的窗洞子上,露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來。尖尖的下颌,挺翹的鼻子,更奇異的是那濃密的睫毛下竟然覆蓋着一雙深邃的墨綠的眼睛,像個溫順嬌貴的貓兒。
他蹲在窗口縮着身體,目光怯怯的打量着窗洞外,有些焦急和不安,好像等待着什麽,然而暴雪阻擋了視線,什麽也看不到,他小小的嘴唇一動一動的,不斷重複着一個字。
風卷着雪刮進他的纖細的脖子裏,他仿佛沒有感覺到,一動不動的抱着窗棱喃喃念叨。
雪沒有停住的意思,到黃昏的時候下的更大,一片一片撕棉扯絮的在空中亂卷,暴風雪呼嘯怒號,好像鬼怪叫喚,到天已經全黑的時候,那暴雪之中才走出來一個孱弱瘦小的身影。
走的近了,看見那清秀的臉蛋以及綁了滿腦袋的細細的小辮子,卻是個不到十歲的小丫頭。
元佶拖着右腿一瘸一拐的,懷裏抱着竹筐子,竹筐子遮擋的布被吹開,露出裏面裝着的五只饅頭還有一碗燒肉。她緊緊把那遮布按住免得被風吹走,搖搖晃晃的走出了暴風雪,走到石屋下,哆嗦着身體,通紅的蘿蔔一樣的手指拔開外面插着扣子的木棍,推開那面小小的木門。
“阿襄,姐姐回來了。”
話音沒落,腿就被沖上來一雙小胳膊緊緊抱住,這小孩兒人沒多大力氣不小,爪子跟鐵鉗似的牢。
元佶轉身把門拴上,風雪鎖在外面,屋子裏頓時安靜溫暖了許多,她單手抱着筐子,抽了一只手去摸住貼在腿上那只腦袋,牽上那軟乎乎小手,邊走邊說話:“阿襄在家裏乖不乖啊?有沒有亂跑?肚子餓不餓?”
擡眼看到窗子洞開,窗下還放着張小凳,又責備道:“阿襄又跑去開窗子啊?跟你說了外面冷,姐姐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以後不要爬凳子還有開窗子。”
關上窗子,把凳子放回原處,元佶挪蹭到桌子邊,摸索着打火石,點燃那盞黑乎乎的桐油燈。
她使勁跺了跺鞋子上的雪渣,摘下擋風的帽子脫掉披風,露出滿頭老鼠尾巴一樣的小辮子還有幹瘦的身板。天氣真冷啊,凍的人都麻了。
聽說現在黃河都結冰了,她嘶嘶地跳着腳,搓着手攏燈上烤。
才十一月就凍上了,這冬天可要怎麽過,還有幾個月的寒冬,這才剛是開始呢,到了臘月正月得活生生把人肉從骨頭上凍落下來,真是要人命了,那破衣裳破被根本一點都擋不住寒。
“得想辦法去弄點厚衣服來穿,阿襄小小兒的身體又不好,到時候哮喘犯了可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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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被燒到肉皮,她倏的縮回手,龇牙咧嘴哎喲痛叫,将筐子裏的饅頭,肉取出來放到桌子上。
饅頭還沒凍住,還有點熱乎氣兒,紅燒肉也只是表面凝了點白花花的油,看着還不至于難以下咽,拿筷子翻一翻,底下還是熱的,紅亮亮的豬油冒着噴噴的香氣,吸引着肚子裏的饞蟲。
元佶吹着差點烤熟的爪子又摸耳朵:“阿襄,坐到凳子上。”
元襄小小的一只站在桌子前,蒼白柔弱的像個小姑娘,墨綠的貓兒眼盯着那碗肉,只是看着,不說也不動,沒有任何表示。元佶擺了碗筷看他還呆木着,無奈的嘆口氣:“又沒聽見說話。”
低下去,把他抱起來放到凳子上,筷子塞到他手裏:“姐姐給你帶了吃的,吃吧,都是給你吃的。”
元襄将碗牢牢抱到懷裏去,握住筷子,上了發條一般開始動作,叉肉塊,往嘴裏喂,慢吞吞一口一個,元佶一旁看着又是心疼又是安慰,憐惜地摸了摸他漆黑的後腦勺,又倒了碗水給他放在桌子上。
元佶脫了鞋子,将燈移的近了些,小心挽起褲腿檢查腿上的傷。傷口已經化膿了,她拿個竹片小心翼翼的刮去邊緣那圈腐肉,撒上草木灰消毒,忍過那陣鑽心的疼痛,撕了片幹淨的布條裹上。
不遠處的元襄低着眼睛,握着筷子叉肉。
他不會用筷子,怎麽教也教不好,給他說急了又要暴躁咬人,元佶看着他這幅樣子就又發愁了。
這孩子可要怎麽辦的好,耳朵聽不見,不會說話,又有自閉症,可憐她上輩子也沒養過孩子,更不知道要怎麽對付這種缺陷兒童。這破時代又沒有醫療設備能給他檢查一下,到底是先天的聾子啊還是後天的啊,心理的還是生理的啊,究竟能不能治好啊,怎麽才能給他治好啊?現在孩子都五歲了,除了吃和睡什麽也不會,跟養個貓狗差不多。
“阿襄,你到底能不能聽見姐姐說話啊?”
元襄沒有任何反應。
到底毛病出在哪兒呢?元佶托着下巴看他,自言自語。
這孩子剛抱來的時候好像是能聽見的,逗他還會笑,後來發燒生了一場病,就漸漸有點呆。
“我哪去找大夫給你看看病啊,你這樣子長大了連媳婦都娶不到,什麽都不會,除了姐姐沒人喜歡你,這可怎麽辦。”
元襄全神貫注地對付着碗裏的肉,頭也不擡,跟所有自閉症的小孩一樣只專注自己的世界,對外界的任何刺激都麻木冷淡,好像沒有知覺。她往桌子邊坐下,撕了饅頭,把他吃剩的那碗底的紅油抹幹淨,全部吃下肚去。
元佶就郁悶了。
怎麽有這麽憋屈的事呢?
她穿越過來七年,就在這破寺院裏呆了七年,每天吃不飽穿不暖,到處受氣,還帶着個病秧子拖油瓶,養不活死不了折騰得人心神俱傷,苦命程度簡直堪比楊白勞。
元佶背遍中國歷史年表,不知道哪裏有個朝代叫景朝。這個時代類似于中國漢代以後,唐代以前的那一段,有點類似于南北朝,但沒有南北朝那麽混亂,現在的景朝是一個統一北方的王朝。
她剛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正是魏帝元昭禪讓退位,賀蘭氏代魏而興的當口,那個倒黴皇帝元昭就她爹。她那個皇帝爹讓了皇帝位,換了個安樂鄉公的光榮稱號回來,聽說如今人還活着,給人伺候着有吃有喝,貌似退休待遇還不錯。反正她沒見過那便宜爹長啥,剛出生不到一歲,屁股下公主的位子沒坐熱,賀蘭氏登基她就給送到寺廟了。
她兩歲的時候元襄被送進來,三個月還沒斷奶,哭的渾身通紅小臉皺成一團。她心疼那小崽子可憐,一點一點将饅頭嚼碎哺給他吃,把他由個沒毛的小耗子養到現在這麽大,看着那麽漂亮個小孩,跟個瓷娃娃似的,卻是個小聾子小啞巴。
燈影下,元襄的臉蛋格外的豔麗,越發顯得墨發紅唇眉目如畫,額前散落着幾撮鴉羽似的劉海,襯着瓷白的肌膚如雪樹堆花。元佶呆呆了看了他一會兒,嘆口氣,這孩子智商全長在臉上了。
雪白的銀光透過窗縫照進了屋子,元佶把油燈吹滅,打開門,月華洩地,天地一片銀白,暴風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住了。她打了井水回屋,給元襄洗了手腳,又沾着刺骨的冷水使勁擦身體,直擦到皮膚通紅渾身發熱,這才渾身顫抖姿勢豪邁地鑽進被子裏。牙關亂顫間給那個小小的身軀鑽到懷裏,她伸手抱住,哆嗦道:“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明天我就去弄衣服被子來,然後找個暖和地方過冬,開春就給你找大夫治病,我就不信吃口飽飯過點小□□活有那麽難。”
元襄臉抵着她胸口,手指鑽進衣服爬在她溫熱的皮肉上,一下下來回摩挲着。
他手軟軟的,幾根指頭輕輕在自己脖頸間撫摸□□。不一會兒小手停住了,他眼皮阖上,發出了細微的呼吸聲。
元佶抱着小孩兒柔軟溫香的身體,暗暗說,一定不能讓阿襄這樣子下去,我一定要想法給他治好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