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佶抽出牆根的泥磚,從磚洞裏掏出個灰布包。
累累贅贅一團物事砸在破木桌上,發出叮叮哐哐一陣亂響,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往桌前坐下,布包一扯,嘩嘩一堆銀錢如小山,她拿着個小棍開始撥拉數數。
差六個到三百個銅板,另有十兩的小銀锞子兩只,又從懷裏掏摸出十來個錢,元佶坐擁着這堆家當,很有些惆悵的嘆氣。
就是攢不住錢。每年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到了冬天就又得花光,咬牙切齒的下決心就是不添衣裳就是不吃,只要挺過去了來年就能攢夠錢春天離開,然而到時候了,天一凍起來肚子一餓起來還是撐不住。
“哎,算了,還是先熬過這個冬天再說吧。”
現在阿襄還小,身體也不好,就算離開洛陽,到了別的地方也不好養活,元佶數了兩串錢,決心先給阿襄換兩身新的冬衣,置辦兩床厚被,進了十二月,他的哮喘就該犯了。
不過冬衣棉被,再弄些藥材吃用,自己這小身板,也沒力氣搬運,元佶決定去找她好朋友崔林秀幫幫忙。
包袱塞回牆根打開門,一夜過去,外面雪全凍成冰了,元佶捂緊了襖子,捧着木盆往井邊梳洗。打水的時候她龇牙咧嘴照了照自己尊容,形如骷髅色如石灰,還頂着幾塊前幾日打架的烏青,當真醜陋,罷了懶得管,洗了臉将頭發重新編了小辮子,拿吃的去。小崔正好在廚房燒火,這會肯定在,順便去找他。
她去廚房,果然抓着小崔。打了個招呼,小崔滿口答應,元佶賠笑道謝,又拿了早飯。一屜饅頭,兩碗豆腐花,小崔又拿給她一小罐的羊奶,稱是特意留給她的,元佶心花怒放,把個小崔一通誇,興高采烈的抱着饅頭提着羊奶罐子回去了。
她走時忘了鎖門,元襄醒了,光着腳站在門口雪地上,單薄的棉衣,小臉青白,安安靜靜的也不動。拉着小孩兒回到屋裏,元佶給他擦幹淨臉和手,抹上一層防凍的油脂,然後取出早飯,一溜兒排到桌上。
羊奶和饅頭都是溫熱,香氣撲鼻,豆腐淋着紅油撒着碧綠的蔥花,看着就很有食欲。她像喂貓那樣,将羊奶倒進小碗,一口一口的看元襄喝下去,掏出個繡着櫻桃的白絹子舊手帕擦去嘴角的奶漬。
摸得他肚皮滾圓後,元佶收拾了桌子,又拿出剪刀來,細心的将他的頭發打理了一下,額前剪了個齊刷刷的劉海出來。頭發也編成乞纥族小孩兒時興的小辮子,用個發帶綁住,一束攢在頭頂,又将破棉襖裹了三層,這麽打扮整齊,元佶蹲下身,正面琢磨了一下這幅賣相。不論眉眼發式都很有點異域風情,相當漂亮。
她嘴裏贊了句:“好!人見人愛!”
門外一聲口哨輕響,元佶回過頭去,正撞着崔林秀白牙森森的一笑。崔林秀在外面已經看了她有老久,見她總不轉臉,忍不住出聲提醒,此時就是個樂不可支的表情:“小丫頭,我來了,你打扮夠了沒?”
這家夥倒積極,兩腿比兔子快,剛打了招呼他前後腳就跟上來了。
崔林秀其人,說來是個寺院的雜役,但他一貫自命不凡,言談間自比劉備。他認為自己祖上是晉代名門,出将入相的,雖然如今到自己這裏早已經沒落了,而且生不逢時,但他有着高貴的血統和超群的智慧,只要有時機必能化青龍直上九天。而他濃眉毛黑眼睛,黑頭發松松挽着,一身短打,模樣英俊,确實也有一股鶴立雞群的潇灑風度以及一身雞屎的落魄氣派。
Advertisement
他斜靠着身體,動作懶懶的像只大貓,手裏拿着根紅豔豔的梅花枝打門,說完話也不等回答,扔了花,對着元襄龇牙咧嘴做鬼臉,弓腰伸了兩爪來抓。元佶生怕他吓着阿襄,藏着不給他摸,打了一下他手,崔林秀卻是大喇喇的将元襄一把舉起來了,一通揉搓,又在空中抛了個高高。元襄“唧”的一聲,磕磕巴巴哭一樣的笑了出來,接着手舞足蹈的在小崔手上唧唧叫。
擡了擡下巴,崔林秀摟着元襄,沖她挑眉笑問道:“你打扮他做什麽,收拾的這麽漂亮,要帶他去啊?”
“他喜歡去集市玩,帶他去看看。”元佶心疼死了,想捶這小崔一下,又不好發作,只好小小揪了他一下,“放下來!”
崔林秀将元襄抱到臂膊上逗,饒有興致揪那小發辮子,對元佶的惱怒報以一個甜蜜蜜随和笑容,又揉了揉她毛茸茸小腦袋,安慰道:“玩玩他沒事兒,男孩子嘛,你別給他嬌慣着,越嬌慣他越嬌氣。”
元佶對這位一笑兩酒窩,甜蜜膩死人的大帥哥從來發不出火,只能小心看護着別讓他把阿襄胳膊腿兒拽掉,又求又讨,而崔林秀姿态灑脫的一手抱一個,一手牽一個,說說笑笑就轉出門了。寺院裏梅花開的遍地,他大步豪邁,邊走邊折花,逗姐弟
倆作耍,把個元襄弄得一路唧唧亂叫。元佶着急了,揮了拳頭直捶他。
元佶捧着一把梅花,花枝含霜帶雪鮮豔欲滴的。元襄給崔林秀抱在懷裏,手裏也拿着一根花枝低着眉眼輕嗅,花朵明麗地對比出他綠眼雪膚墨發,身上小襖鵝黃面子綴着紅櫻桃,于清冷冷的佛寺冰雪間透出一點微弱的俗世缤紛色彩。太陽冰冷高挂,冰雪之色天地交映,元佶深吸着新鮮清冽的寒氣,跟着小崔從北後門出了寺院,繞裏穿巷往西市走。
兩人是胳膊腿兒一挨就要打打鬧鬧,掐來掐去倒也不生氣,元佶跟小崔話多,說了昨天的紅燒肉,又說今天的羊奶,小崔大方表示想吃以後我還給你弄,元佶又嘆氣,開始抱怨弟弟,訴苦說憂。崔林秀好脾氣的開解她,揉她腦袋,笑道:“要不你丢了他別管了?跟我還俗去,咱們去跟皇帝老兒讨個诏,回家結婚生娃娃。”
“你一個和尚,不要說笑話。”這位很沒有出家人的操守,元佶被他開涮,苦着臉。
“我沒有說笑話呀!”崔林秀親着小元襄,抽空捏她臉,“給我當童養媳,我保證以後不會欺負你,幹不幹?”
自從小崔知道自己殼子裏裝的是個老女人靈魂便動不動調戲她,元佶不想滿足他的惡趣味,翻了翻白眼言歸正傳說阿襄。
“小崔,你是不是說寺後面山上有溫泉房,那裏平日沒人住的?”
“那是太子每年冬春時候在寺裏養病住的地方,夏秋是無人。”崔林秀漫不經心的詫異:“怎麽了,你想去那裏啊?”
太後皇帝每月十五都會到寺裏禮佛,那些皇親貴戚也喜歡到寺裏避冬避暑,元佶是聽說過那什麽太子有病,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都會在永寧寺裏休養。不過皇親貴戚也好,太子也好,她是從未見過,也不知道這永寧寺到底是有多大。
因為當今皇帝腦袋有點問題,實際上是太後在垂簾聽政,近些年太子開始參政後,東宮一系勢力崛起,在朝野和太後并立成為兩大派系,這位太子如今聲望蔽天,一舉一動比他皇帝爹招風多了。不過身體似乎是不大好,一到秋風臘月裏洛陽大街小巷就會傳言,太子病重要挂了,年年都要挂了年年都沒挂,第二年春風一吹依舊在朝廷裏呼風喚雨上下蹦跶。
現在十一月,按往年的習慣,太子早該過來寺裏過冬了。
元佶凡事請教:“我能不能跟住持師父說說,去溫泉房那邊做打掃,順便把阿襄帶過去住?”
小崔點頭:“我有個師兄在那邊,回頭幫你說說。”
崔林秀是個和尚中的豪傑,朋友遍地的好漢,人也牢靠,他的話說五分基本能有七八分,元佶心說真能去溫泉房就好了,那裏肯定暖和,可以給阿襄養病。她腦袋裏打算着,突然覺得手有點熱,突然想起小崔方才那句話,什麽結婚生娃娃,那語氣不大像是說笑,連皇帝下诏都出來了,她心頭一凜,這小崔什麽意思?戀童癖?
她狐疑的牽着小崔的手,那位心思全在逗小孩身上,壓根沒注意她,元佶有些羞愧,什麽跟什麽啊。
崔林秀抱着元襄,一只手拉着她一路呼朋喚友如回老家,很快到了洛陽最熱鬧的西市上。
北方曾經過了長達五十年的民族紛争軍閥割據,乞纥族賀蘭氏取代元氏稱帝後,對內采取休養生息厚民薄賦的政策,崇尚中原禮樂,積極推行漢化,對外武力征伐打敗其他部族,逐漸統一中原,建立了強盛的景朝,同南邊的漢人朝廷劃江而治,十多年來各自相安,近年還互通了商貿。這是個戰亂後初臨的盛世,熱鬧紛繁,光景缭亂。
京都的商貿恢複了興盛。北邊的馬匹奴隸,獸皮藥材,東海的珍珠水産魚鹽,南邊的絲綢糖茶,蜀川的錦緞刺繡,四方珍奇羅列,琳琅滿目,商鋪越出了市坊的限制,一直通到市門外一裏。市坊裏胡音漢話此起彼伏夾雜,游俠的少年們傾巢蜂擁,胡姬送酒,酒肆外,胡琴聲繁亂雜沓,番藥商人耍猴戲招攬生意,香料的氣息濃郁。
皮貨鋪子外,崔林秀正跟老板要貨說價,元佶不夠櫃臺高,只好在底下張望。過了一會兒,他抱着一卷子山羊皮,毛料子,帶着元佶又出了門,轉去藥材鋪,藥材鋪裏讨價還價許久,他手裏又多出了兩大包藥材。元佶那錢袋子寒酸的不好意思遞出手,在懷裏都揣的發熱,熱的發濕,末了出到人流熙攘集市上,終于給她捧出來,赧然交給小崔。
她那點錢連買張羊皮都不夠,崔林秀嘆口氣:“我替你付了,你的錢自己藏着吧,以後還用得着。”
元佶赧然道:“我沒想買那麽多,買點粗布,棉花,回去縫縫就成的。”
她知道崔林秀也沒錢,四處賒賬,不過狐朋狗友的多,拆東牆補西牆勉強能混。小崔本就沒油水,她本意也并沒有打算貪對方的便宜,只是不知道小崔是發了財還是怎的,今天突然大方的這樣吓人,當下很不好意思。偏偏饑寒太久是舍不得拒絕這樣的好處的,于是她別別扭扭,臉就紅成了個大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