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元骢捧着茶施施然啜了一口:“這個我可真沒奈何,你小孩子我就跟你直話直說,這事兒啊你得去求樓公子,我要是這裏放了人,回頭他論起我的不是,跟太後那裏找茬兒告我一狀我找誰訴委屈去?
那樓阿蠻是個什麽東西,要去求他?元佶寧死也不會沖那種人低頭,但是元骢的話确實是很實在的,樓公子這一關她确實過不了,樓公子這裏過不了小崔就不可能放出來。
還能去求誰?元佶止步在佛堂外,潔白的石階在上,頭頂是湛湛青天,寬闊的朱紅色佛殿正門推到眼前。
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惠明師父正在裏面,平日想見一面不容易,難得撞着人在。
她終于還是拾級而上。殿門中跳出一只雪白的毛球兒來,沖她喵喵叫,元佶詫異的看了一眼,原來是那只總到自己院子裏來的小貓,她想摸一下又沒摸,腳步踏進殿門,日光透着佛堂的菱花木窗射入,将整個殿中照的明淨莊嚴。
丈八佛像金身下寶瓶端嚴,香爐靜靜袅着青煙,一青年男子坐着青蒲席,隔着矮幾雙手合十正同惠明作禮。
元佶對上他半張雪白的側臉,隔着老遠好像能看到他的眉睫在稀薄的日光中漆黑潔淨,根根分明,頭發也是漆黑,用根墨玉發簪松松挽住,柔順的披落于肩,身上穿着素白布袍。殿中很暖和,他素容簡衣盤腿而坐,低眼笑盈盈,好像一尊聖佛。
整個人唯一的特點就是潔淨,潔淨的幾乎刺眼。
元佶嗓子眼發幹,有些難以開口甚至不忍闖入這潔淨的光明中,那人卻回過頭來。
他的臉上看不出年紀,沉靜而柔和,卻帶着天生的微笑。面目雪白,一雙眼睛黑如墨濃如漆,目光幽沉直跌落人心裏去,元佶突然想起了自己身上的破衣服破鞋還有瘀傷未褪的臉,渾身骨頭縫開始難受了。她這許多年頭一次對自己的簡陋的模樣和處境有了種羞愧,只看見那人張口,竟然沒聽清楚對方的問話,手忙腳亂胡答道:“我是元佶,來見惠明師父。”
賀蘭玉目光微動,開始上下打量她了:“元氏的小姑娘?”
聲音低柔,撩人心弦,元佶有種□□裸暴露在烈日下的羞愧尴尬,她于是脖子到耳根漸漸紅漲,對了句:“是。”
蔽衣破鞋面黃肌瘦,頭上一圈小辮子撩起來,露出光溜溜的飽滿額頭,大眼睛長睫毛,漆黑透着墨綠的眼珠兒,橢圓小臉尖下颌,鼻子嘴巴一律的精致小巧。那小模樣出人意料又正撓中心頭,賀蘭玉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遂轉過了頭去。那邊惠明口稱阿彌陀佛,忙向賀蘭玉致歉,賀蘭玉但道無妨,惠明遂才問她:“你有何事要見我?”
元佶道:“我想跟朝廷還有皇帝陛下上書。”
賀蘭玉聽見這話于是又回頭問了一句:“你上書做什麽?”
元佶訝異他插話,卻也不含糊,立刻将事情經過講述了一遍,從集市上到官府抓人,又說:“現在我朋友在獄中,樓公子不發話,不知道他們要将人關到什麽時候,這件事情雙方都有過錯,可是樓家人逍遙法外,還以權壓人,我只是想求朝廷給一個公道。我爹爹将我姐弟二人托付給朝廷還有陛下養育,當同父母依靠,陛下若是知道,一定不能讓我們這樣受人欺負。”
好一段皮裏陽秋的說辭,賀蘭玉靜靜聽完,面上淡淡的不作反應。
這小丫頭一張嘴可真是厲害,明裏賣乖暗裏指責,偏偏還讓人無法拒絕,只是這種話,能是一個七歲小孩子嘴裏說得出來的?就是旁人教給她背,都不見得能背的那麽感情真摯表情到位,如同自己的話。
半晌他道:“你說的有理,這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不如勞煩這位惠明師父代個筆墨如何?”
元佶肚子裏那點墨水确實将古文繁體字抖摟不清,聞言大喜,那惠明一言不發的,此時卻只得應了。上書寫好還得有渠道送上去的,走什麽程序元佶也不清楚,賀蘭玉又指點說:“宗族事物一律交由宗正府打理,按規矩呈遞宗正即可。”
又囑惠明:“看她小孩子也不懂,師父可能代她呈遞一下?”
惠明只能配合應允,一一照辦。元佶沒料到這樁事做的這樣容易,還以為要求爹爹告奶奶費多少口舌,頓時對旁邊這位樂于助人又好像很有分量的陌生青年生出無限感激,不知如何表達。賀蘭玉笑道:
“我只是動動嘴,你回頭謝謝這位惠明師父才是。”
元佶真誠道謝,賀蘭玉饒有興趣的看她,發現她腿腳不甚靈便,問道:“你傷可好了?怎麽是落了殘疾?你弟弟現在怎麽樣,你說梁王有關照你們,怎麽還是說病沒好又傷沒好的?”
“我腳已經好多了能走路了!”元佶發現這好看的青年一點也不像看起來那樣孤冷,反而平易近人又熱情善良,不再局促,她甜甜一笑,眯着眼睛長睫毛黑亮目光純淨又無辜,一口整整齊齊的小白牙:“我弟弟是身子骨一直弱,冬天就犯病,現在已經很好了,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回頭我好記得你。”
賀蘭玉也笑:“我姓賀蘭,單字一個玉字。”
乞纥族總共也只有元,樓,賀蘭,穆四大姓氏,占了人口的一大半,其餘小姓多以家族形式維持,人口很少,元佶恍然大悟:“難怪惠明師父聽了你的話願意幫我,原來你是國姓,你家裏是在朝廷裏做大官的吧?”
賀蘭玉忍俊不禁點頭笑答:“是做大官。”
元佶離開佛堂還一路在笑,那只小貓不知何時又喵喵叫的跟上了她。元佶納悶寺院裏還有人養貓,而且這貓幹淨漂亮的很,應該是有人照顧,卻瘦的好像流浪貓,她抱起小貓:“姐姐今天高興,回去給你糖吃好不好哇?”
她大發愛心,沒給丢魚內髒,煮了湯挑了副魚骨架出來給吃,那家夥竟然不肯吃,只盯着她瓦罐裏煮的咕嘟咕嘟的魚肉叫喚。元佶大方的有限,發現這東西竟然意圖不良,立刻翻臉趕它:“你一個貓,給你骨頭吃就夠了,不要妄想太多,社會主義還沒有建成,窮苦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自己都沒有飯吃,哪有你的肉吃!”
教訓的小貓可憐巴巴焉了耳朵,元佶哼哼說不是我出爾反爾是你自己想太多,良心很安的捧着她的魚湯進屋去喂弟弟了。 放下湯,心情實在是好的沒邊兒,她決定再去整個菜,又去燒了個豆腐加大塊肉。她現在活人活的相當粗糙,小炒烹饪精調細作離她太遙遠了,現在愛的就是農村大媽式老刀大肉一鍋炖的痛快。用的那種當代人不知什麽植物搗鼓出來的又酸又辣的醬,燒了一大碗,撒了綠油油的芥菜,元佶聞着都醉了!
她得意的簡直想弄二兩小酒來喝上,捧着碗剛轉過身,崔林秀一張大臉探過來看碗裏:“煮的什麽?”
頓時瘋了:“卧槽!你是人是鬼,你不是在號子裏蹲着麽!”
“什麽耗子貓的。”崔林秀不滿嘀咕:“我出來了啊。”
“你怎麽出來的?不是說樓公子不放人嗎?”
油燈點上,元佶跟小崔久別重逢,對着一桌兩個菜,感慨良久,崔林秀摸了酒來大喝。
崔林秀噎了嗓子瞪眼:“不是你求的太子放我出來的嗎?你不知道?”
元佶哽住:“我見都沒見過他,什麽太子……”
然後沒說完她就怔住了,崔林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發現她目光已經傻住了。
她今天遇見的那個人,賀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