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謝将軍

這話出來,一席間鴉雀無聲。

大将軍樓樊臉色不善,然而陰沉着沒有開口,太傅張華,尚書令裴熠,當朝諸公,也都選擇了沉默。

賀蘭玉捏着酒盞的手定了許久,半晌後仰脖灌了下去。

酒宴畢,賀蘭玉先離席,衆人也接着紛紛離席。元佶愣在原地,看太子背影遠去,心緊了一緊,腳步沒有挪動。賀蘭忞的笑聲自背後傳來,幾乎帶着得意:“元姑娘好一張利嘴,咱們滿朝文武,連張太傅裴大人都被你說的啞口無言,太子殿下身邊果然人才輩出,哈哈哈哈哈哈……”

邊大笑邊帶着家奴也下了席,元佶聽出他話裏的嘲諷,閉眼忍了忍,努力調整着自己的心緒。

回廊中鳥鳴聲幽,元佶眯着眼,劉海被風吹搔着眼睛,涼風吹散了心頭的抑郁,心懷漸漸敞亮。庾純同她并行,聲音有些嘆息:“姑娘年紀太小,有些話當說有些話不當說,你把大家都說的開不了口,這樣對自己能有什麽好處呢?”

元佶道:“庾大人,你說人人都活的這麽聰明幹什麽,蝸角蠻觸之争,蠅營狗茍之利,如姚家公子,還有那杜剀,我看他死期也近了吧,這些人究竟誰又落得好了?朝廷這幫大人們,我瞧着真不比姚杜之流高明多少。”

庾純笑:“你這可是連我跟太子也一塊罵了。”

元佶道:“那杜剀當初就是料定了朝廷會是這般态度,所以才敢動手殺人的吧?這種事若放縱他,豈不是人人都能效仿了?太子殿下萬萬不能容許的。”

庾純道:“劉蒙被殺,但他去荊州也是太子的意思。”

元佶挽了裙帶下階,不接話。

沒有劉蒙也有王蒙張蒙,太子需要一個人去送死,然後才有借口讓謝帷不得不出兵。這其中的曲折她明白。

半月之後,朝廷終于下旨稱杜剀作亂,派豫州刺史謝帷讨伐,并接手荊州軍務。

謝帷帶兵前往,大軍才剛到荊州境內,杜剀手下軍士已經叛變,将其綁縛了押至謝帷的中軍帳,并開城門恭迎謝帷入城。元佶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高興,并且還得知元襄随同謝帷也到了荊州了,不日就要随謝帷入洛陽來面聖。

她心知謝帷如今掌着豫州荊州,勢力之大,幾乎是跺跺腳就要山河動搖風雲變色,他這一來大概是不會帶兵,必定只身前來,特意向朝廷表示忠誠的,消除朝廷的疑慮。如此才能放心的回去接管二州軍務。

謝帷書上說八月十五進京,元佶便準備着八月十五,早早将元襄的床被鋪好。想給他新做衣服,可是小孩子長的快,又不知道他究竟又蹿了多高,只勉強置辦了幾身,然後忙活着摘桂花做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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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了燭臺扶賀蘭玉睡下,準備收拾了早些回房,把元襄那只還剩一點的鞋墊收線,然而賀蘭玉靠着床上看書,遲遲沒有睡覺的意思。

元佶巴巴的站着看他。

賀蘭玉閑閑翻着書:“瞧我做什麽。”

元佶搖頭。其實她最近有點怕賀蘭玉,她猜不透賀蘭玉的心思,也看不透他的喜怒,上次酒宴上當着衆人說話,之後就明顯的感覺到了賀蘭玉在特意疏離她。

他表現的并不明顯,但是那種狀态元佶是意識到的。

賀蘭玉眼睛只盯着書沒有擡頭,嘴裏卻在問話,問的很突然很莫名:“你記不記得安道鄉公元毓?”

元佶哽住,不答話了,賀蘭玉自顧自說道:“我十歲的時候,跟在太/祖皇帝身邊,有一年安道鄉公親自駕車帶了五百名死士沖出宮門要殺太/祖皇帝,結果人力單薄,被車騎将軍賈容下令太子舍人成濟所殺。這件是我當時記的很清楚,當時太/祖皇帝很惋惜的流淚,自稱有罪,并且殺了成濟為安道鄉公償命。我看你說話頭頭是道,知道的很多,這事想必也聽說過,你有什麽想法?”

元佶聽的臉色早已經煞白,“咚”一聲跪下。

他說的太/祖皇帝就是賀蘭氏開朝立國的那位,元毓當年不甘心做賀蘭氏的傀儡,以死相拼,最終被臣下所殺,死後還被剝奪了皇帝名分,谥號叫安道鄉公。

安道鄉公死,她父親元昭才即位,不到一年禪讓退位,賀蘭氏正式稱帝,取得了元氏天下。

“元佶那時候還未出生,并不知道這些事情。”

她脊背僵硬的挺直着,手心浸出汗來,聲音有點發抖。她終于明白賀蘭玉最近在許多天為何對她冷淡了。

她問樓氏那句話,殺了大将軍就能當大将軍,何嘗不是在影射賀蘭家,殺了皇帝便當皇帝了?賀蘭玉如此精明的人,怎麽會看不懂她的心思?自己當時在想什麽,恐怕他早已經看的明明白白,忍了這麽久才來敲打自己啊!

她是元昭的女兒,賀蘭玉恐怕一天也沒有忘記過。

她跪上前,抓住賀蘭玉的袍子:“殿下,你不信我?”

接着又問:“殿下為什麽要向我說這些話?我生下來就長在寺裏,後來被殿下帶在身邊,怎麽可能知道您說的那些。我對殿下的心意,殿下難道是不知道的嗎?”

賀蘭玉忽略她最後一句,低着頭在書頁上仍是沒擡,睫毛在燈影下濃密又長:“元家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又何妨,你真要知道,我也能一一說給你聽。”他翻了一頁書,“于其讓你從別的地方聽說,不妨我親自告訴你,你懂我的意思嗎?”

元佶急忙道:“我懂。”

賀蘭玉伸手招呼她起來:“我沒有讓你跪,你也不用時時怕我。”眉稍挑了一挑,正面對了她:“不該想的東西不要去想,想不明白的東西也不用去想,你有時間揣摩我的心思,不如去幹點正事,比如去給我倒盞茶,這樣更有用,知道嗎?”

元佶心頭滴血:“殿下說的是,我記住了。”

去給他倒了一盞茶來,賀蘭玉接過表示滿意:“沒事了你就下去吧,我看你也急的很,腳上都生釘了。”

元佶今晚已經大受刺激,心間一口老血吐不出咽不下,忍了血稱是。賀蘭玉擺手命她去,她轉身欲走,賀蘭玉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我讓你不要揣測我的心思,想不明白的東西不要去想,意思是你揣測不了了可以有別的法子,比如直接問我。”

她腳步定住,回過頭:“殿下的意思是?”

賀蘭玉這回擡目望她了,眼睛仍是波瀾不驚的一派淡定:“你不是總想做我肚子你的蛔蟲?不用那麽麻煩,你想知道我心裏想什麽,開口問,我都能告訴你。”

元佶道:“您喜歡女人嗎。”

賀蘭玉側着臉對她,聽見這話勾了唇發笑,卻也沒回答,元佶很無語:“您說了我什麽都能問,您會告訴我。”

賀蘭玉饒有興致的翻着書:“你覺得你已經是女人了嗎。”

元佶無語,只想回身抽自己一嘴巴,老子是吃多了才會信他這種話,他會老實回答才有鬼!居然還張口就問這種傻/叉問題,活該你總被人家捏圓搓扁當肉丸子鄙視智商啊。

接連幾日元佶抑郁填胸,賀蘭玉敲打她的話時時在腦中回想,她想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但見了賀蘭玉那臉就心塞的吃不下飯。

賀蘭玉對自己并不是完全的信任,那他會不會也懷疑元襄?

元襄的身世,她只知道是元氏宗族的孩子,至于親生父母是誰她卻是完全不得而知的。她其實不大願意元襄知道這些,因此刻意的回避相類問題,但是賀蘭玉那裏先前肯定把一切都查的清清楚楚的。

她一直以來刻意忘記自己出身元氏這個事實,事實上別人卻不會忘,賀蘭玉會記得她姓元,就算她忘記了,賀蘭玉也會提醒她:你姓元。

她才該将這個姓氏刻在心上刻在肉裏,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啊。

謝帷入朝的消息炒的越來越熱鬧,這位從來沒見過的謝将軍如今在朝廷已經是紅的發紫,紫的發黑。賀蘭玉最近也心情很好,收到幾封書信,已經準備着謝将軍倒時好好的手談一局。

随着八月的臨近,元佶的心思大半轉移到了元襄身上,為了等他回來忙碌準備。那日宴會上頂撞樓國舅,其事已經傳到許多人耳中,事傳頗為戲言,有好閑事的人給她取了個綽號曰女博士,意是調侃。那日太傅張華同太子下棋,一步棋錯便拿她當靶子:“悔矣悔矣,剛才錯了!女博士今日在此,怎麽也不提醒我一句!”

衆人聽了都笑,元佶已經是被這事鬧的難堪不行,卻只得厚了臉皮跟着賠笑:“太傅又取笑我。”

此後當着人當着賀蘭玉,她是再不敢多嘴了。

這個時代還沒有中秋節,但元佶每年都把八月十五了當個節日過,沒有月餅也要弄兩面疙瘩弄點好吃的,給自己和弟弟過過嘴瘾。如今在東宮什麽食材都有,她便跟宋碧在廚房同廚子商量怎麽烤月餅,揉面,炒芝麻剝核桃制餡兒。

她捧着剛出爐的月餅才到賀蘭玉門口,就覺得有些異樣氣氛。邁了腳進去,賀蘭玉靠着引囊正向人說話,面帶笑容春風和煦,床前半蹲半跪着個少年。頭發束了馬尾,身上團花錦窄腰翻領小袖胡服,仰頭給賀蘭玉拉着手。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她驚訝了片刻,一陣喜從天降,大叫道:“阿襄!”

少年應聲回頭,漆黑濃長眉毛,墨綠眼睛鮮紅菱唇,挺拔鼻梁,臉是健康光滑的蜂蜜顏色,不是她阿襄還能是誰!元襄看到她眼睛一亮,賀蘭玉笑道:

“正要讓人去叫你,阿襄提前回來了。”

元佶內心一陣啊啊啊咆哮,月餅順手一放沖上去抓住他,抱着腦袋捧着臉又摸又看:“香香!姐姐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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