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害怕

後來我們知道了,真正的非典患者其實很少。導致感染爆發的是一些所謂“強”致病患者,也就是海外媒體講的“毒王”。大多數患者病情很輕,甚至和普通的感冒沒有什麽區別,更多的人沒有明确診斷就痊愈了。

從這個角度來講,大家沒必要反應過度。但是在那個2003年的冬天,在海陵醫院的急診科裏,面對蜂擁而至的患者,每一個都是來自帝都,每一個都自稱接觸過非典患者,每一個都體溫升高。那種撲面而至的壓力,能讓人窒息。

發熱是有心因性群體性的,也就是由于極度焦慮,會導致一個群體全體發熱。反正那天我接診的患者,十個有六個體溫超過37.5度,需要進一步檢查和留觀。

但是醫生不夠,設備不夠,病床不夠,急診科一切都缺乏。而傳染病患者聚集在一起,和普通患者混在一起,又特別容易交叉感染,引起流行病的大爆發。

魏護士長表現的特別強悍,我們都能聽到她在電話裏對院長咆哮:“我們這裏什麽都沒有,只有患者!假如發生了疫情爆發,你就是在犯罪。”

魏護士長的威脅讓章院長很有壓力,不一會章院長帶着全體高層都趕過來了。章院長看到擁擠不堪的急診室臉色變得鐵青,和幾個院長站在院子裏打電話,現場辦公,現場調度。

章院長就像無所不能的上帝一樣,他說要有光,于是就有光;他說這光是好的,于是世界就變了。當他說要有設備的時候,接近中午的時候,大量設備就陸陸續續運來了。

全套的防護服,防護口罩,防護眼鏡,把我們每個人武裝成美國電影裏的生化戰士;手持式紅外線體溫儀、便攜式X光機、移動生化檢測儀被嶄新的包裝着運來;幾十名工人幹了幾個小時,急診科旁邊的院子搭起了一座簡易棚屋,布置了空調,接通了水電管路,甚至修了專用的排氣孔。

晚上的時候,非典專用病房已經布置好了。好像全國各地都一樣,為了不引起恐慌,統一命名為發熱門診。

金錢能買來設備,但是撐起發熱門診的還是人,是熟練的醫務人員。院裏調了一批醫生——主要是三年內的住院醫生——來發熱門診值班,暫時任命蔣主任為負責人。至于護士,魏護士長是負責人,人員原則上從急診抽調一半,另一半是今年的新進護士。

任命下來蔣主任都要哭了,穿着厚厚的防護服,臉遮掩得嚴嚴實實我們都能看到她的紅眼圈。魏護士面若寒霜,一言不發,只是把急診全部護士叫來開會。

我一直等着最後的決定,看到夏晴時我又不想問她了。以我對她的了解,不問我也知道答案。

“我們都去,急診四個組長都過去。這次醫院太損了,明擺着欺負新人,硬塞了一大堆新人過去。魏護士長要把發熱門診的架子撐起來,只能把我們都帶過去……”夏晴說。

“其實沒什麽,最危險的時候都過去了。你看上午那陣,再看看現在,已經好多了。”夏晴自顧自的說:“就是防護服太熱,包得太嚴實了。幸好是冬天,要是夏天得熱死。”

“這次你就不要過去了,醫院有統一安排,章院長上午看到你,都批評護士長了。你到底不是醫院的人,出什麽事不好向學校交代。”夏晴說着說着停了下來:“你怎麽不說話?”

我看着夏晴,好像劫後餘生,一時竟無話可說。盡管選擇了醫生作為職業,可是我從沒有像今天上午一樣感受過死亡,距離我如此之近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我突然上前,緊緊抱住夏晴,低頭在她耳邊喃喃自語:“夏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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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她把我推開:“別鬧了,忙了一天,身上髒。”

“我不嫌棄你。”我說。

“我嫌棄你。”夏晴笑了:“看你一身汗,快松手,都是人。”

我松開夏晴,看看四周,哪有人影子。急診已經成為禁區,根本沒有人轉悠。

“你騙人。”我說。

“好了,我們去洗澡吧。”夏晴對我說。

“說的那麽暧昧,好像能一起洗似的。”我笑着說。

“壞蛋一只,誰和你一起洗。”夏晴拍了我一下:“快去洗澡,今晚在我宿舍,別走了。”

說實話,和夏晴一起那麽久,雖然一直期盼着,但是基本上已經不抱希望了。夏晴從骨子裏說是一個很保守的人,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裏是一個另類。今天是她第一次明确的向我發出信號,我居然有點不敢相信。

“怎麽了?快點洗啊,一會我自己回去了。”夏晴對我揮揮手,笑着轉身走了。只是我能注意到,她的臉紅了。

哇!美夢成真啊!

我飛快地洗了澡,幾乎是拉着夏晴回了宿舍。在夏晴嘲笑我猴急的時候,我已經吻在她的唇上。她個子不矮,卻有點瘦,我能感覺到她的輕盈和熱力,還有肌膚的呼喚。

夏晴的每一處都那麽美妙,可是我注定要失望。盡管那晚夏晴好像做了什麽決定,但不可預測的命運不是我們能改變的。先是楊科長來了一個電話,再次召開全體實習生大會,接到電話我開始懊惱的打滾,那句很有名的臺詞——褲子都脫了你給我玩這個——完全就是我當時的心情。夏晴看着我幸災樂禍、樂不可支,讓我突然有種沖動,讓實習什麽的都見鬼去。

但是緊接着夏晴也接到護士長的電話,今晚在發熱門診值班的張姐不舒服,體溫上升;白班的趙姐也開始發熱;而李組長的女兒沒人看,她不能過來頂班。魏護士長的聲音很小,低聲問夏晴身體怎麽樣,能不能過來再上一個夜班。

“現在非常時期,你能堅持一下嗎?”聽聲音我就能想到魏護士長的猶豫。

“沒關系。”夏晴回答道。

“這真是,我其實不該……”魏護士長倒不好意思了。

“沒關系,我很好,我馬上過去。”夏晴挂了電話看着我:“看,沒辦法了,你運氣不好。”

聽到這個消息,我也失去了全部興趣和激情,一種不可言明的恐懼突然出現,讓我開始害怕。已經有兩個人開始發熱,那其他人呢?夏晴呢?

“你,小心點。”我說。

“知道。”她回答。

這是廢話,我們彼此都明白。當傳染病來臨的時候,一切小心翼翼都是白費。這是命運的選擇,你只能期望自己運氣夠好。我送走了夏晴,惴惴不安的為她祈禱。

緊急召開的實習生會議傳達了醫院的最新指示,經過白天和學校的緊急磋商,醫院确定了不準離院,不準請假的原則。同樣規定實習生不許參加和非典相關的醫務活動,一切以安全為重點。

“同學們,希望大家能明白這次疫情的嚴重性……”楊科長語重心長的說。

實習生們在臺下聽着,一片哀嚎。我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什麽表情。只是在心裏知道,我明白,我太明白了。白天在急診室的所見所聞,夜裏的緊急電話。我的夏晴現在還在發熱門診,而我,居然被命令要遠離。

我太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所以我才害怕,真正的害怕,比這個房間的任何人都要害怕。

接下來的幾天就像噩夢一樣,從帝都返鄉的人絡繹不絕,每個人回到海陵的第一站就是醫院,準确的說就是海陵醫院的發熱門診。夏晴所在的地方是整個海陵的最前沿,最危險的地方。發熱門診晝夜不停的運轉,沒有一刻空閑。不時有醫生和護士出現發熱症狀,被送出來住院治療。魏護士長帶着夏晴和朱玲玲組長晝夜不停的值班,最後她也倒下了,不是病倒,是累倒了;張姐和趙姐最終診斷是流感,但是身體依然沒有恢複,還要休息;醫院抽調了大批護士,但這些新手需要培訓,讓夏晴和李組長更忙碌了。

有一次我去接夏晴,看到準備接班的李組長。她換好了防護服,沒有戴口罩和防護眼鏡,一個人站在發熱門診門口,在夜色裏發呆。我上前和她打了個招呼,看到她眼圈都是紅的。

“李姐,怎麽了?”我問。

“小鄒啊,沒事。”李組長擦了一下臉,還是呆呆的,突然她扭過頭對我說:“小鄒,你知道嗎?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女兒問我什麽時候回去。我想了想竟然不敢回答她,我突然想起萬一我要是回不去了怎麽辦?我要是病了怎麽辦?我要是被傳染了怎麽辦?我的女兒才十五歲,她還沒上高中,她還小,我要是死了她怎麽辦啊……”

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失控,一邊說一邊流眼淚,哭的稀裏嘩啦。李組長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笑眯眯的知心阿姨。面對任何危險任何困難她都能應對,從容鎮靜。可是那天她在哭,擔心自己,擔心自己的女兒。

然後她擦幹眼淚,戴上口罩和防護眼睛,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返回更衣室。在那裏她是領導,她将帶着夜班的十幾個護士,絕大多數是剛剛入職的新手,進入發熱門診,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面對無數患者,面臨着巨大的危險。

誰也不知道她哭過,誰也不知道她也有壓力。那個寒冷絕望的夜裏,她擔心着自己的命運。

我現在只想知道,我的夏晴,那個陽光下眯着眼睛微笑的夏晴,她是否也害怕。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前面的時間線有點問題,其實夏天是2002,過了年才是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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