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語
其實準确的說,非典并不是一種烈性傳染病,至少海陵就沒有一例真正确診的非典患者。但是衛生部錯誤的處置方式——無視,隐瞞,擴散——導致了不必要的壓力。而這巨大的壓力一層層向下,引起了群體性心因性發熱,再加上冬季的流行性感冒,造成了那幾個星期的恐慌。
沒錯,真正的病人潮只有幾個星期。接下來的學校封閉式管理,交通樞紐的監測和外來人員的排查,更像一場華麗的表演。看着整個行政機構動員起來的力量,還有大家很認真的配合,我們這些曾經一線的醫生都有點唏噓感慨。但是那幾個星期,最難熬的幾個星期,對我們來講确實是一場噩夢。
因為不需要特殊的處理,發熱門診的工作更加程序化、标準化,這需要更熟練和更多的的醫護人員。連續的工作,大量的患者,勞累和壓力讓發熱門診的醫護人員一個個的病倒了。而堅持下來的人,面臨着更多的工作,更大的責任,更多的夜班。
夏晴很幸運的一直沒有發熱,但是也很不幸的一直沒有發熱,所以她一直在值班。最後幾天李姐的女兒也病了,夏晴就替她值夜班,那一段時間她一直沒有離開病房,夜裏就在值班室裏休息。她不讓我靠近,也不高興我去看她。我們總是電話聯系,我對她說話,她在窗戶裏面對我招手。而我站在外面看她,僅僅是被防護服包裹的一個影子。幾周後,發熱門診接診的病人由每天的成千變成幾百,再由幾百變成幾十,最後變成幾個人。這一切才結束。
當我再次看到夏晴的時候,她真的變成一個影子。人很瘦,臉色很不好。我抱緊她,甚至能感受到她脆弱高聳的肩胛。那一刻我真的很心疼,而夏晴雖然很疲憊卻很放松:“一切都過去了,又沒有什麽事,多好?”
她總是這麽樂觀,其實想想,我的心也蠻粗的。
接下來的幾天她休息,我每天給她送早飯,在宿舍吃完就去逛街,手拉手的游蕩在海陵的大街小巷,去大學城附近品嘗小吃,笑着看大學的情侶們隔着鐵門和欄杆互訴衷腸。每天晚上,我們在河堤散步歸來,就跑到兒童輸液室擁抱在一起。那種異樣的刺激讓我讓她都很興奮,很多次我都想繼續之前的計劃,更多的時候在憧憬我們的将來。
盡管這個時候社會上防治非典的戰役剛剛拉開帷幕,但醫院已經偃旗息鼓準備慶功了。下面的事情不是戰鬥,而是演習,魏護士長還是這麽尖銳。她的身體還沒好,所以由張姐暫時代理護士長。據小道消息,魏護士長好了之後會直接去護理部接任主任,張姐就是下一任的急診科護士長。
所以慶功的場合都是張姐出現,這讓她很不好意思。因為發熱門診最忙的時候她病了,是夏晴在撐着。她總有種竊取了夏晴榮譽的想法。
對此夏晴一點意見都沒有,她太年輕,不可能提升,要這些榮譽也沒用。更不要說張姐是她的朋友,她衷心為她高興。
“以後還要你罩着我呢,就當我拍你馬屁了。”夏晴說。
“胡說!”張姐眼睛不揉沙子:“我有種無功受祿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
“那就請我們吃飯吧,我要大吃一頓,吃鲥魚。”夏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這個時節吃鲥魚不要太酸爽,但是架不住張姐有個神通廣大的雷主任。他居然真的找了一家酒店有鲥魚,在海陵下面的縣裏,一天中午開着車帶我們去吃。
雷主任和張姐已經在一起很久了,久的我們已經習慣,不知道的人甚至把他們當做夫妻。在飯桌上看着雷主任耐心的給張姐夾菜,倒酒,我居然産生了疑惑。
他們這樣子才是真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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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揚菜清淡,女兒紅醇厚,而長江鲥魚作為壓軸大菜,以一種驚豔的方式登場。老砂鍋,小炭爐,鲥魚煮的半熟就被端上來,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大廚上前把準備好的鲥魚鱗倒在湯鍋裏,蓋上一個相當新潮的透明鍋蓋。随着炭爐加熱,原本清澈的魚湯變成乳白色,香氣飄蕩,滿室悠揚。
“來,嘗嘗這個魚湯。”張姐很殷勤的給我們一人盛了一碗,然後又含笑享受着雷主任給她的。我和夏晴對視一眼,彼此苦笑,都有種很不能言說的感覺。
“好喝,好喝。”作為一個北方人,在冬季的長江邊上享受到頂級江鮮,鮮美的差點把舌頭都咬掉了。夏晴看着我就笑,把喝了一口的魚湯給我,自己端着一個玻璃杯,小口的喝水。
“唉,真恩愛啊。”張姐笑着說:“夏晴你怎麽不吃啊?不夠鮮?”
“很好了,就是突然有點反胃。”夏晴笑笑說。
“冬天的鲥魚就是有點硬,等到春天我們再來,剛從江裏撈上來,那才叫人間美味……”雷主任還在說着,夏晴已經開始咳嗽了。然後我就看到她一口血噴在玻璃杯裏,清水頓時變成鮮紅。
那個景象我終身難忘,看着夏晴,我失去了一切思考和行動的能力,甚至我的心髒停止了跳動,血液開始發冷,一種僵硬的感覺傳來,全身發麻,四肢發軟。
我仿佛看到夏晴很驚異的看着玻璃杯,有點發愣,還擡頭對我笑笑;我仿佛看到張姐跳起來抓住夏晴,滿臉惶恐的對她說着什麽;我仿佛還看到雷主任站起來喊人,拿起電話撥號,手抖着不能拿穩手機。
那一刻,應該就是世界末日。我多麽希望那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大約過了一秒鐘,又像是一個世紀,我恢複了行動的能力,來到夏晴身邊。她用紙巾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擦嘴,然後把杯子挪開。
“夏晴……”我喊着她的名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還是輕輕的咳嗽着,慢慢平靜下來,看着我說:“真對不起……”
“別說了,別說了夏晴。沒事,沒什麽事,就是太累了,對吧,就是太累了。”我語無倫次的打斷她,她沒有事,就是一直上班有點累,就是天氣太幹燥寒冷,就是飯菜太油膩,沒事的,她沒事的。
“我以為可以陪你更長一點時間,沒想到啊。真對不起……”夏晴還在說,被我堵住她的嘴。
“你胡說八道什麽啊?什麽對不起?什麽什麽啊!你胡說八道些什麽啊!”我越說越大聲,卻越說越惶恐。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淚順着面頰留下來。我只知道,眼前的夏晴越來越模糊。
那天我們送夏晴回醫院的時候,雷主任和張姐在汽車前排。一個拼命超車,一個罵他開的太慢,要他快一點。我摟着夏晴,感受着她的體溫和顫抖,感受着她的衰弱和寒冷。
“其實和加班沒關系,之前我就感覺不好,一直沒敢去查。後來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結果趙主任自己也……我就想或許是命運吧,自欺欺人,過一天算一天。就是對不起你,我明明知道這樣,還要和你在一起……”
“別說了,別說了,夏晴。”我緊緊的抱着她,不敢松手也不敢動。
“我想和你說分開的,可是舍不得……”夏晴笑着摸我的臉:“我就是舍不得,所以才騙你,給你希望,也就你這麽傻,一直傻傻的……”
“你別說了夏晴,你沒事,你是自己吓自己,你沒事的,一定沒事。”我多麽希望夏晴能接着騙我,她會笑眯眯的對我說這一切都不曾發生,我們會好好的,會一直手拉手走下去。
“別傻了。”夏晴拉起我,給我看她的手心。那裏有一個紅色的點,一個詭異的紅點,旁邊還有紅色的血絲。
“這就是一個痣,這不就是痣嗎。沒關系,皮膚科可以處理的,這就是朱砂痣,書上有的。”我語無倫次的說。
“傻瓜,學的東西都給老師了。教你一招吧,你看。”夏晴拿着我的手,按在那個紅點上,就像我想的那樣,不但紅點,旁邊的血絲也不見了。
“看,這裏也有。”夏晴拉開衣領,讓我看她的胸前,脖子下方,鎖骨旁邊,散布着這些紅點。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這是什麽。
“知道這是什麽,對吧。”夏晴靠近我,貼在我的心上:“現在,不要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