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沒有辦法

蜘蛛痣,肝髒功能喪失後激素滅活減弱,導致雌激素異常增多。簡單的說,就是肝衰竭;剛才夏晴吐出來的血,沒有一點胃液,說明血來自肺和氣道;而她以前是胃癌,這說明腫瘤不是複發,是轉移。惡性腫瘤有它自己的首發抑制作用,出現兩個以上的病竈,說明腫瘤已經是晚期,不可逆轉……

那個時候,我無比痛恨自己學過醫學,抱着夏晴,腦子裏不由自主的出現這些東西。我想起她的消瘦,她的疲勞,她的無精打采和強顏歡笑。我發現自己居然如此愚蠢,如此麻木,我不是一個好男友,也不是一個好醫生。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一切。而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面對夏晴的時候,我是如此的無能為力。

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能做。我無能為力。

盡管存在很多幻想,但CT檢查還是打破了一切幻想:夏晴的腫瘤複發了,肺,肝髒和食道都有轉移,已經廣泛浸潤組織和淋巴結。

雷主任請來了邱主任,請來了醫院裏所有精通腫瘤的專家來會診。大家坐在一起面面相觑,看着雷主任像看着一個瘋子。張姐急了,沖着他們喊叫:“你們想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雷主任摟住失控的張姐,低聲安慰着。我看到張姐在哭,看到大家離開,看到邱主任對我搖頭,這一切就像在我面前放無聲電影一樣。我心裏有一個聲音響起:“沒有辦法。”

是的,我知道沒有辦法,專家們都知道沒有辦法,夏晴也知道沒有辦法。盡管我們都曾經拯救過其他人,想盡方法用盡力氣,但是在病魔面前,我們仍然沒有辦法。

即使這次是夏晴,我們也無能為力。

夏晴還是像沒事人一樣,面對着來看望她的表情嚴肅的同事們,竭力表現的平靜。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顫抖,內心的那一絲絲不甘。她靠近我,貼着我的耳朵:“帶我回去,我想一個人靜靜。”

我送她回宿舍,宿舍裏冷冰冰的,像個冰窟。奇怪的是,昨天甚至出去吃飯前,我還覺得這裏溫馨舒适。我看着夏晴梳洗,換衣服,一個人鑽進被窩,靠着枕頭半坐着,閉上眼。

“我想一個人。”她說。

“不,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我要陪着你。”我抓着她的手。我聽過她的太多謊言,我無數次屈服于她的堅持。但是從現在開始我要她明白,我要陪着她,我會陪着她。

“不要這樣,我們到此為止吧……”夏晴說。

“你胡說什麽啊,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夏晴,你怎麽這樣啊,你不知道……”我看着閉着眼睛的夏晴,突然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你怎麽能這樣啊,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是這樣。”

我知道這樣不好,我不能哭,我是個男子漢,我要為夏晴遮風擋雨。這個時候,她很脆弱,我要哄她。可是我不能,我無法控制自己。當我明白我即将失去夏晴,我才明白自己多麽脆弱。

“傻瓜,你哭什麽。”我能感覺到她摸着我的頭,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手指,消瘦沒有溫度。我像一個孩子似的哭泣,趴在她的床上,趴在她的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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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說這些話,我不能沒有你……”我哭着說。

“好吧好吧,看你這樣子,真傻。”我聽見夏晴無奈的說。

“我們都要好好的,永遠在一起。”我說。

“賴皮。”夏晴把我拉起來,認真的給我擦臉。

“你要答應我。”我說。

我看着夏晴,她也看着我,我靠近她的臉,貼在她的耳朵上:“答應我。”

“好吧,你這個笨蛋。”我聽見她回答:“我們都好好的,永遠在一起。你也不要再哭了,你哭起來真難看,把我的被子都弄髒了……”

那一天我陪着夏晴,看着她沉沉睡去。看着沉浸在黑暗中的她的臉,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夏晴一直和我保持着若即若離,就是她想随時抽身離去,她不想讓我陷進去,讓我傷心。可是她錯了,大錯特錯。在那個夏天午後,似火驕陽中走來的姑娘,已經镌刻在我的心裏,讓我無法忘記、無法離開。

我已經陷進去了,你才是笨蛋,夏晴。

對夏晴的病,醫院很重視,事實上重視的有點超乎想象。夏晴住在老幹部病房,一個豪華套間,還全部免費。後來我們才知道是魏護士長去找了院長,就在院周會上,逼着院領導表态,竭盡全力,不惜代價。面對魏護士長,夏晴和我都是衷心感謝,但是魏護士長看到夏晴的時候哭了,哭的特別傷心。

“你說這些有什麽用,我沒有照顧好你,我沒有照顧好你啊。”

這個善良的護士長,像母親對待孩子一樣對待她的下屬,而且一直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

同樣是哭,小貓就毫不含蓄,抱着夏晴,哭的稀裏嘩啦,驚天動地。

“晴晴姐,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她反複的念叨着,眼睛通紅,整個人吊在夏晴身上。

“好了好了,小貓不哭。”夏晴很無奈的看看我,眼神的意思是你看她和你一樣。

“我和她才不一樣呢。”我嘟囔着把小貓拽下來,她又撲上去,像八爪魚一樣抱着夏晴。

夏晴的父母也來了,老倆口都很傷心,抱着夏晴說不出話。還有她的弟弟,一個讀高三的大男生,有點羞澀,站在旁邊看着姐姐,不舍得離開,卻不好意思上前。

我和小貓跑前跑後的招待着,很快夏晴父母認識了我們——她的室友和“一個好朋友”。夏晴爸爸媽媽喊我小鄒,我卻只能喊他們叔叔阿姨。

夏晴爸爸媽媽沒有多問我,卻經常很識趣的離開病房,讓我和她在一起。我總是向夏晴抱怨:“你這是掩耳盜鈴。”

“掩耳盜鈴就掩耳盜鈴。”夏晴毫不在乎:“你也要收斂點啊,不要裝作和我很熟的樣子……”

其實是她在裝,她一直裝作和我還有很長時間的樣子,等我明白這個道理,已經太遲了。

醫院裏的領導同事都來看她,走馬燈一樣。沒過多久夏晴就煩了,讓爸爸媽媽回去。

“回家吧,我又沒事。小貓照顧我很好。再說弟弟還要高考呢。”她說。

“我沒事。”她弟弟連忙說。

“怎麽沒事呢?複習這麽緊張,你要專心學習,好好考試。爸爸媽媽你們也回去吧,照顧弟弟,我這邊沒事。再說這麽近,你們還能回來的。”夏晴說。

“傻孩子說什麽呢?我們當然留下來。你就不要瞎操心了,你弟弟交給大姨照顧,我們在這裏陪你。”夏晴媽媽說。

“那也行。”夏晴趕走了弟弟又趕我:“你也不要整天呆在這裏了,不是還要實習嗎?”

“我就在這裏實習。”我說:“內科邱主任同意了。”

“滑頭。”夏晴說:“那也不能整天無所事事啊,不是要招聘考試嗎?你也準備準備啊。”

夏晴說的考試,是海陵醫院組織的招聘試,一個原本對我很重要的考試。但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好好考,不要放棄。”夏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仿佛知道我的想法似的。

“我會的。”我心裏一熱,這是她要求我的第一件事,為了夏晴,我也要做到最好。

那些年醫院招人還不需要衛生局考試,海陵醫院的招聘考試就是最終的成績。盡管醫院進人黑幕重重,但是為了裝點門面,拿到第一名的考生,還是能順利的,不用額外掏錢的進入醫院。以前的我,就打過這個第一名的主意。

現在我下定決心要拿這個第一,不是為了工作,僅僅是因為約定,我和夏晴的約定。

我們這批實習生中,蘇曉麗已經麻利的出國了,在美國考一個什麽課程,為移民做準備。楊晨也決定回省城,他老爸會給他安排一切。不知怎麽了,他最近迷上了彩超,和錢主任打得火熱,頗有要重新學習的勁頭。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蘇曉麗在美國學的就是彩超,成為了一名彩超技師,畢業後移民美國。而那個時候,楊晨已經在省人民醫院彩超室工作了。

初曉猛失去了進醫院的希望,絕望中他參加了海陵市公務員考試,以筆試面試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海陵市衛生局,成為了一名公務員。接到通知書的時候他哭了,不是因為找到了工作,而是因為他不能成為一名醫生,他為之努力奮鬥很多年的夢想。後來每當我提起這個人這件事時無數人唏噓感慨,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那個時候真好,那個胖子現在一定樂壞了。後來初曉猛确實變的更胖了,挺着一個腐敗的大肚子;他也更圓滑了,見人就笑,像個彌勒佛。只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中有人偶爾談起他的那起醫療事故,他笑笑把話題岔開了,後來喝了很多酒,醉的很厲害。

其實我想說的是他們都沒參加那次考試,參加考試的是霍麗麗。考試前她來找我,含含糊糊的說了很多話,大意就是這次考試對她很重要。

“你想說什麽?”我直截了當的問。

“我的成績已經很好了,我不怕其他人,其他學校的那些人。但我考不過你,我想了,盡管我不想承認,但是我考不過你。”霍麗麗對我說:“可是我需要這個第一名,我想進海陵醫院,我家裏沒有錢,我也不想讓家裏着急,我需要這個第一名。”

“我也需要。”我說。

“你不需要,你不會留在海陵的,你……”她低着頭,扭扭捏捏,猶豫着,臉漲得通紅。

“滾。”我直接把門摔了,把她擋在門外:“給我滾!不要讓我看到你!”

我聽見她的哭聲,我聽見她跑下樓。我不想對一個女同學惡聲惡氣,但是她刺到了我的痛處,揭開了一個血淋淋的事實。

我已經不需要留在海陵,因為我很快就要失去夏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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