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緣起
廿一是沈記師傅進宮做糕團的日子。
皇後娘娘祖籍江南,喜食糯米果子,西京地處關中平原,居民皆以小麥為食,宮中竟無巧手會做可口的糕團。皇上體恤,特許民間的沈記師傅每月廿一日到尚食局現做點心,提前備下足份的糯米粉、白糖、豆子即可。
娘娘愛吃雙釀團,我愛吃條頭糕。每回師傅進宮都會把這兩樣做得足足的,冬天裏夠我吃半個月。當然,師傅自然不知道是我愛吃條頭糕,皇後娘娘吩咐下去全是以自己的名義。
娘娘待人好,尤其待我好,說句僭越的話,好得像親姐姐。
我有時不明白皇後娘娘身邊的侍女這麽多,為何偏偏對我如此好?
十年前,娘娘輕飄飄的一句“這孩子生得嬌憨可愛,和我倒有幾分眼緣。”便将我從掖庭救了出來。我與尋常宮娥不同,并非良家子出身,是削作奴籍,入宮作粗使雜役。若不是當日幸得娘娘青眼,恐怕一生要蹉跎于掖庭之中。
掖庭雖然殘酷,宮教嬷嬷訓誡我們的話卻是十二分正确:做下人的,報答阿郎、娘子最好的方法莫過盡忠做事。
所以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蕊娘有言,瑤娘傻人有傻福。我只管埋頭做個傻人,替娘娘效力便是。
西京每年春天到來前,都會下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今年也不例外。昨日還是春意融融、鳥啼鵲噪,今天早晨便“撲簌簌”地下起雪籽,小小的冰粒打得棂窗脆響。漸漸的,風好像弱了,我不再能聽見雪籽的動靜,只有火爐裏木炭不時裂開的聲音。中官來送早膳,我打開殿門才發覺外頭正下着鵝毛大雪,殿前的玉臺上白雪薄薄地鋪了一層。
晶瑩細膩的薄雪多像綿白糖,蘸着果子吃的那種。
真是心想事成!我揭開第六只食盒的蓋子,三盤雙釀團冒着熱氣,下一層一定是我愛吃的條頭糕!
“瑤娘果然是只饞貓,快拿走中間那屜罷。”皇後娘娘坐在幾案前笑道。
熱乎乎的條頭糕澆上糖桂花最好吃不過,我得趁條頭糕涼之前回去。等不及蕊娘接班,我急不可耐地往下房趕。冰涼的雪落在我的後頸,顧不得遮掩,我雙手環抱食盒在懷中,害怕果子冷透。
“瑤娘急匆匆地上哪兒去啊?”
我定睛一看迎面走來的是謝侍衛,真是越忙越亂。
“回下房。”
“今兒不當值嗎?”
“不當值。”
他怎麽還聊上了,沒看我跑得冒汗嗎?
“雪眼看下得緊,還是打着傘吧。”說着他将手中舉着的油紙傘遞給我。
我可不敢再收他的東西。
今年上元節,我和蕊娘出宮觀燈忘帶銅錢,趕巧碰見他,向他借了半貫錢買花燈、吃果子。可等回宮還他時,他卻怎麽都不肯收了,說是請我們客。
這算什麽?瞧不起人?還是籠絡我?
這回再欠他人情,怕是以後想還都難。
“不是送你的,是借你的。”
“我打你的傘,你用什麽?”
“西京人本就習慣下雪不打傘。”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如今做了禦前的千牛衛,也算皇上面前的紅人,我沒有駁他面子的道理,便答應下來:“多謝。”随後行了個拜禮,速速跑開,不願與他再多糾纏。
子時換班時,端靜長公主跟前的小黃門急急來報,說公主高燒不止,現下已昏厥過去。皇後娘娘聽聞後立即趕往鳳陽閣,宣太醫施針、開藥,親自煎藥、喂湯,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公主一夜。
早朝過後,皇上來看望端靜長公主,屏退了一衆宮人和左右侍衛。也不知與娘娘在殿內說了什麽,一炷香的時間都不見皇上出來。端靜長公主乃是劉賢妃所出,當年劉氏的位份僅僅是美人,端靜長公主便由皇後娘娘撫養。經過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接連夭折的打擊,皇上愈發重視子嗣,常常叮囑娘娘多加照拂。此番長公主抱恙,想必皇上要問責娘娘。
我如往常一般和其他女官、內侍在寝殿門外候着,侍衛隊則守在臺階下。站久了難免乏力,何況還要佝偻着背,我目光一轉,瞥見斜前方的謝侍衛挺着腰杆站得筆直。他背着弓箭,腰挎千牛禦刀,雖未穿甲,但看着全身的裝備也有四鬥米重。我一直好奇,到底是侍衛們站得直累還是我們低頭彎腰站得更累?
沒等我想明白,謝侍衛已察覺到我的目光。我一時大意,忘了千牛衛都有耳聽八方、眼觀四面的功夫。他幹脆頭偏向我這邊不茍言笑地和我對視,一種壓迫感頓生,他的眼神似乎正命令我安分當差。
剎那間恍惚,回想起一年半前在避暑行宮第一次見他。那天陛下找娘娘商議要事,一時半會兒不回去。也是這樣的晌午時分,天氣瓯熱,我甚至能瞧見白玉欄杆處的空氣翻滾熱浪。我們宮女還好,在廊下等候,侍衛們卻一直在太陽地裏暴曬。宮中哪裏都是欺生的,他那時候還是監門衛,領差不久,中郎将故意不許別人同他換班,害他一個人站了兩個時辰。好不容易準許歇息,他沒走兩步便“撲通”一聲暈在我和蕊娘跟前,半晌不見監門衛的人來扶。按說塵歸塵,土歸土,我們不好逾矩管他,但看他臉色煞白,嘴唇沒有血色,額頭滲出許多細密密的冷汗。我擔心出事,便喚了兩個小太監扶他到陰涼處。
那日回去後,蕊娘得空免不了訓斥我:“你可別指望他謝你。你若不幫他,他也就受這一回苦。如今你駁了領頭的面子,那群侍衛更不肯放過他。”
真讓蕊娘說中了,謝侍衛不僅不謝我,而且對我不敬。頭幾次見我還叫一聲“姐姐”,往後直接喚我“瑤娘”。我入宮早,又侍奉娘娘左右多年,一聲“姑姑”我都是擔得起的,阖宮上下同他一般大的侍衛哪一個不得規規矩矩稱呼我“姐姐”。
切!乳臭未幹的小子,我才不屑生他的氣!
他方才瞪我的樣子在腦子裏揮之不去,謝侍衛的眼角向下,天生給人一種純善之感,不過那也是在他剛入宮時。他現在很少露出那樣的神情,不說話時嘴角總愛撇着,顯得他很不耐煩,我看見愈發不想搭理他,有時走同一條巷,遠看來人身形像他,我就繞遠路回避。
殿內忽有瓷器墜地的破碎聲,殿門大開,門外的宮人們早已跪在地上,我驚得大氣不敢出。皇上陰着臉,快步下了玉階,兩隊婢女、侍衛跟在身後,浩浩蕩蕩地離開鳳陽閣。皇上十八歲登基,性子沉穩內斂,收複失地,打壓外臣,從未大動肝火,按蕊娘話形容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今日愠怒至此,定是觸碰底線的大事。
我小心翼翼地側頭回看殿內,娘娘背對大門不言不語,一只彩陶駱駝頭身分離,瓷片碎了一地。長公主似有若無的抽泣聲顯得無比凄涼,我喚了乳母進殿安撫,又去拾散落四周的零星瓷渣。
這是我進上陽宮十年來,第一次親眼看見皇上和娘娘吵架。大概兩年前,皇上和娘娘依然是琴瑟和鳴,夫妻恩愛。可自從娘娘的父親病逝,弟弟犧牲于去歲征回纥的大戰中,聖人進上陽宮的次數越發少,常常一個月不來中宮一回。宮裏閑言碎語紛傳,國丈、國舅去世後,娘娘的叔父俞世恒獨霸兵權,聖人多次旁敲側擊,索要兵權無果。故此,娘娘和皇上早生嫌隙。
傳言聽得多了,我也開始猜測事實是否真如人們所說那樣。在上陽宮的日日夜夜裏,皇後娘娘秉持一貫的端莊賢德,從她臉上我看不出任何對皇上的不滿。左不過私下裏與皇上說的話少了,偶爾開口說一兩句話,談的也是花銷用度、宴會籌辦。過去的甜蜜韶光蕩然無存,兩人俨然不像一對夫妻,更似君臣。
服侍完娘娘小憩,我拉着蕊娘到後院折桃花。上陽宮後院的十株果桃樹據說是冊封娘娘為後時,陛下親贈的。春季果桃樹開燦若粉霞的桃花,娘娘常命我們折下枝條裝點宮殿,或者取了花瓣洗淨,制成一甕甕甘醇的桃花釀,埋在樹下。夏季果桃樹結柔軟多汁的水蜜桃,娘娘一人吃不完,賜予我們共享,我每次都迫不及待地剝開果皮,吸吮甜蜜的桃汁。
所幸昨日雪下的時間不久,桃樹枝上堪堪積了一寸的雪,并沒有結冰挂。白雪的包裹下露出一點點粉紅色的花苞,偶爾有一兩朵長勢快的桃花業已綻放,活脫脫一幅“雪裏紅”。将含苞待放的桃花拿回屋內,借由寝殿裏溫暖的地火爐,再揉揉花苞。一夜的時間,原本緊閉的桃花會悄然盛開,娘娘起床就能聞到一室馨香。我望了望手中的桃花枝,希望它們能給娘娘帶來好心情。
蕊娘來上陽宮之前,跟着她的姨媽在太液池掌管樹木。她裁剪桃花枝又快又準,選的桃花枝既花朵數量多,裁剪後又不會影響樹的造型,三下五除二間便折夠了。其實我拽蕊娘來不僅為了折花,因着蕊娘的姨媽與長公主乳母走得近的緣故,我還想問問她長公主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
“蕊娘……”
“嗯。”蕊娘專心拾掇着枝條,目光并未轉向我。
“你知道昨晚鳳陽閣發生何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