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鬧鬼
“知道。”
“那快告訴我哇。”我像只猧子似地攀着蕊娘肩頭。
她故意轉過身,道:“我不說。”
“好妹妹,你就告訴我罷,長公主到底得了什麽病,能叫皇上氣得砸東西?”
“先說好,我說了你可要送我兩塊條頭糕吃。”
我咬咬牙,脖子一橫,狠心應了蕊娘:“好,我回去就分給你吃。好蕊娘,快說吧。”
“我聽姨媽和乳母耍樂時說的,公主昨夜發燒是因為看見了不幹淨的東西。”
上陽宮不許言談鬼神之說,我費勁地翻白眼,吐長舌頭,示意鬧鬼。
“是的,公主連續三天都看見了。”
“真的假的,該不會被夢魇住了?”
“前幾日只有公主看見,昨夜不僅公主,乳母和婢女統統看見一道披頭散發的鬼影倒挂着,映在窗上。最怪的是,當時鳳陽閣百餘盞蠟燭“唰”地一下全滅了,有個年紀尚小的宮女說碰見鬼……”
燈滅不滅我不知道,我全身的雞皮疙瘩倒是“唰”地起來了,汗毛根根倒豎。
太恐怖了!
我上去捂住蕊娘的嘴“別說了,別說了……”
“一會兒要我說,一會兒不要我說,你這人!”
“我膽小嘛。”我抹一把額上的冷汗,問:“那這何皇上發怒有什麽關系?”
“端靜長公主第一回 看見便向娘娘說了,想請薩滿做法。你也知道,娘娘最忌諱這些怪力亂神,只是加強了鳳陽閣的守衛,讓太醫開了兩副安神藥給公主,告誡她不許興法事,不許外傳。誰知愈鬧愈大,皇上得知來龍去脈後,當然心疼公主日日受驚,怪罪娘娘沒有将長公主的事放在心上,照顧不周致使公主生病。”
惡鬼不除,公主心病難醫。只是這虛無缥缈的鬼影,豈能說抓住就抓住?我榆木腦袋一個,思來想去也想不清楚如何抓鬼,反而害怕起來,索性跟着蕊娘進屋插花。
娘娘下午起得遲,進晚膳的時間亦遲。等收拾完殘羹冷炙,煎好茶水,天色已經漆黑一片。
我奉上一盞撒了酥、椒的熱茶在娘娘手邊,娘娘一面撥算盤珠,一面對我說:“瑤娘先去劉賢妃那兒拿她為端靜制的寝衣,我等會兒探望端靜一并帶過去。她本想照料端靜,我沒允,別讓她宮裏的人多跑一趟。”
過了一更天,長街上幾乎沒有宮人走動,除去我提的燈籠,唯一的光源是間距甚遠且光亮微弱的宮燈。化雪天冷得緊,我伴着紅牆上自己寥落的影子,快步走到了紫明宮門口。幾日不來,紫明宮外的侍衛都變得憊懶,不知躲哪兒吃酒取暖,竟無一人值守門口。
我進了大門,何止侍衛,宮女必定也去偷奸耍滑,大殿門口同樣無人值守。
啧啧啧,劉賢妃相比娘娘,管教人的水平差遠了。
既見無人,我也不管禮儀,三步并兩步上了臺階。登上露臺,我才發覺紫明宮外未點蠟,只有殿內輝煌的燈火透窗折射。我正欲推門而入,忽然門上出現一道倒吊的長發黑影,那鬼的頭發絲随風飄動,我的心猛抽了一下。
“啊——!”
瞬間,紫明宮內的燭火全滅了,方才明亮如晝的宮殿,此時像一座鬼屋。想到身後可能還有倒吊的厲鬼,我拔腿就向左跑。殿內的人後知後覺地喊着“救命啊”、“鬧鬼啦”,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就是走不出紫明宮。眼看我跑到了宮殿最左側,不右拐的話只能跳下露臺,無奈之下,我舉起燈籠張望右側的小徑,打算進紫明宮的後庭避風頭。
一陣陰風吹過,梧桐樹葉沙沙作響。巨大的宮宇遮住了小路後半程的月光,時間不等人,惡鬼随時可能出現在身後,我壯着膽子跑進完全的黑暗中。驀地,聽見前方傳來腳步聲。靴子踏在玉磚上,愈來愈近,愈來愈響,似乎就是沖我來的。
我的心砰砰亂跳,腦袋一團亂麻。倒吊的鬼影,熄滅的蠟燭,蕊娘說的話一一靈驗,接下來是宮女撞鬼。
莫非……莫非我也?
“啊——!”
我本就心驚膽戰,叫了一聲後,腿腳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裏的燈籠也丢在一旁。傾倒的蠟燭點燃外層燈籠紙,火焰慢慢吞噬整個燈籠,燈骨被燒得“哔哔剝剝”響。我無力站起,用手撐着,一寸一寸地向後挪身子。
“是我。”
“別怕,瑤娘。是我謝潛。”
謝潛的聲音像有魔力般,令我莫名地安心。他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揪着我的手,拔蘿蔔似地将我從地上扶起。我還未從适才的驚慌中回過神,怔怔地看着他的面龐。平時日日打照面的人,我而今才發現,他右眼角下方長着一顆淚痣。
怪不得謝侍衛生了一副翩翩美少年模樣,上輩子定是多情種,害別人流了太多淚水,今生來還債。
許是謝潛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他松開我朝露臺走去。我不敢走在後面,緊追他的腳步,一不留神踩上了他的腳後跟。
他轉身,頭微微低下,問我道:“害怕?”
我點點頭。
謝潛把右手向衣服內縮,空出了一截袖子,湊近我的手邊“牽着我。”
我攥緊袖子,一時忘了擦幹滿手的冷汗,将袖口染得微潮。有謝潛作伴,這鬼火狐鳴的夜都不足以使我畏懼,他擋在我身前,就好像能保我一世周全。朗朗的月光灑在謝潛的肩頭,褪去了年少時的清瘦,他的肩變得那麽寬厚可靠,原來在他身上松垮的官服,現如今衣服架子般撐了起來。我曾經無數次目睹他的背影遠去,無數次眼看他自長廊下款款而來,唯獨今夜離他這般近,近到能看清他銀腰帶的紋樣,和他腦後被夜風吹起的碎發。
紫明宮裏的嘈雜聲逐漸停止,羅窗後燃起一脈瑩瑩燭火,鬼魅引起的驚恐正在散去。我和謝潛走到大殿正門,就在我以為逃過一劫時,劉賢妃的貼身婢女打開門,一臉震驚地指着我們說:“瑤娘和謝侍衛!你們快看啊!快過來看啊,是瑤娘和謝侍衛!”
見了旁人,我猛地松開謝潛的袖子,往後退兩步。殿內的宮女、內侍聞訊,都扒着門縫,伸長脖子看我和他。大驚小怪,我們是人又不是鬼,有什麽值得稀奇。見謝潛捏緊拳頭,戒備地看着階下,我便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三十人的金吾衛隊伍将臺階口圍得水洩不通,個個拉滿了弓,對着謝潛與我蓄勢待發。
劉賢妃吩咐嬷嬷捆了我,我當然不肯就範,掙紮着大喊:“救命啊!劉賢妃動用私刑,不講王法!”
嬷嬷擡手就要抽我一巴掌,我緊閉眼睛,低頭躲閃,耳畔驟然響起喝止聲“住手,好大的膽子。”
菩薩下凡了?
我睜開眼,原來是娘娘帶着蕊娘到紫明宮了,不止娘娘,皇上後腳也入了紫明宮。行禮、上座、看茶,好一頓折騰,衆人三堂會審般把我和謝潛圍在中間。謝潛面不改色,而我稀裏糊塗的,不知道犯了何錯。
劉賢妃一改往日的謙順,煞有介事地說:“瑤娘、謝潛,你二人暗通款曲,在紫明宮和鳳陽閣裝神弄鬼,企圖謀害我和端靜,還不認罪!”
“請娘娘和皇上明察,婢子絕未扮鬼吓人,亦絕未與謝侍衛茍且。”
娘娘道:“今日是吾命瑤娘來紫明宮,取賢妃為端靜縫制的寝衣。至于昨日前半夜,瑤娘不當值在下房休息,同屋的侍女皆可作證。”
“婢子……婢子可證實昨日事發時瑤娘在下房。”上陽宮守漏的阿靛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皇上問:“你與瑤娘同住?”
“回陛下,是。”阿靛低頭,眼神向我這邊瞟“只是……只是婢子昨日見瑤娘拿回一把傘,似乎是謝侍衛所贈。”
此言一出,宮人們紛紛交頭接耳議論。
我被氣得語無倫次,我從未告訴過阿靛借傘一事。想是因為月初她守漏睡着,被我發現,訓斥她不該當差不力還哭哭啼啼,竟結下梁子,令她在禦前颠倒黑白。“皇上、娘娘,昨日下雪,路上謝侍衛借了婢子一把傘,并非私相授受啊!”
皇上沒有回應我的話,讓郭公公去下房帶回了那把傘。郭公公撐開傘,雙手捧着傘面獻于皇上面前,看罷又獻于娘娘,接着是劉賢妃。最後郭公公冷着臉将傘放在我腳下,我低頭一看,那傘面邊緣端正地寫了個“潛”字!我雖識字不多,謝潛的潛總歸認得,昨日裏一路撐傘不可能沒看見。
劉賢妃又言:“只是借的一把傘,有必要寫自己的名嗎?”
皇上:“事已至此,謝潛你有什麽話要說?”
謝潛終于開口:“這把傘當真是臣借于瑤娘,臣不敢撒謊。”
皇後娘娘笑道:“謝潛雖是武将,也是高門子弟,不可能不通常理。男女間送傘同散,若他真與瑤娘相好,沒有送傘的道理。”
劉賢妃話鋒一轉:“瑤娘說并未與謝侍衛私通,那今日在紫明宮是偶遇謝侍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