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懲罰
“禀賢妃娘娘,是偶遇。”
“好,瑤娘的意思是謝侍衛是這兩日扮鬼的人?”
“不是,他不可能。”我下意識地否認了她的猜測。
“如果瑤娘和謝侍衛皆清白,那今夜紫明宮有鬼出沒是毋庸置疑。”語畢,劉賢妃騰地站了起來,轉身施拜禮于聖人“皇上,這鬼阖宮上下只找妾與端靜,這是要索我們母女二人的命吶!請皇上做主,應許妾請巫師做法驅魔。”
皇後娘娘道:“劉賢妃何時成了端靜的母親?鬼神之事本就信則有,不信則無。宮中鬧鬼必是有人作祟,因此事大興巫蠱,傳出去,要全天下的百姓如何看待皇上?如何信服皇上!”
劉賢妃泫然欲泣,嗚咽着對娘娘說:“妾知娘娘天賦異禀,自然不懼這些小鬼。可妾和端靜從未見過腌臜玩意,實在害怕極了。若娘娘……娘娘還在為那日端靜想回妾身邊的事生氣,妾在這裏替端靜賠不是。千錯萬錯都是妾以下犯上,還請娘娘放端靜一條生路!”
“夠了!”皇上拍案大喝“此事無論是否因皇後而起,後宮接連鬧鬼,中宮難逃其咎。郭思啓,傳朕口谕,自明日起至下月廿三日,由陳貴妃代皇後理六宮事務,另請玉清觀的道士擇日做法。如此,皇後暫歇,賢妃與端靜亦可安心。”
我愣在原地,堂上三人的争論我一個字都沒聽懂,事情忽然之間複雜得超出我的理解能力。明明是惡鬼行兇,為何皇上最後怪罪娘娘?我偏頭瞧謝潛,他一如往常挺胸擡頭地站着,臉上沒有絲毫波動,仿佛一切了然于胸的樣子。看着謝潛置之度外的态度,我沒來由地心慌,或許因為他太過聰明,我愚笨無知,抑或是因為他恰如其分的出現,我總覺得他和今夜的種種蹊跷一樣不可捉摸。
兩名侍兒伺候娘娘卸釵理妝,她們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如花骨朵般嬌羞,去鳳釵時雙手不住顫抖,生怕拽疼了頭皮。我也是十四歲入的上陽宮,但可比她們現在大方多了,我能替娘娘盤最時新的發髻,不致落一根頭發。依稀記得就是在菱花鏡前,娘娘指着我對衆宮娥贊道:“瑤娘盤發既穩固,又樣式靈巧不笨重。我下午騎馬,頭發沒有一縷散下。”
可惜我犯了錯,以後怕是不再有機會近身服侍娘娘。
我低頭看膝下的地毯,這是番邦進貢的毛氈,色彩豔麗,質地柔軟,素有“軟黃金”之稱,我跪得時間久,膝蓋也不會感覺疼。大門打開阖上,擠進一股寒氣,該是蕊娘發落完阿靛回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好似三更天都過了,複到四更起床梳洗的時刻,一夜快消磨過去,我終于聽見娘娘懶洋洋說:“都下去吧,只留瑤娘、蕊娘。”
等無關的宮人閉門,她深吸一口氣,像對我們說,又像自言自語:“皇上如今連戲都懶得做了,找近身的謝侍衛布局,明擺着是他的旨意,好一場陽謀啊。”
我聞言倏地擡頭,看向鏡中的娘娘,她也看着鏡中跪地的我,眼眸閃爍微弱的淚光。
蕊娘不忍娘娘傷心,勸慰道:“定是劉賢妃從中挑撥,皇上信了她的讒言,不然不會對娘娘斥責。”
“劉賢妃一個六品小官家的女兒,膝下無子,若無皇上撐腰,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影射我幼時陰陽眼。”娘娘平靜些許道:“他苦心孤詣,拉了阖宮陪着鬧鬼,不就是想剝我的權?我交予他便是了。還有端靜,過幾日叫她去劉賢妃那兒小住,白眼狼萬不能留。”
我沉浸在得知謝潛自導自演的驚愕裏不能自拔,絲毫沒有察覺娘娘移步到我的面前,直至我被一團陰影籠罩。我仰首,娘娘居高臨下地注視我,她的釵、簮、耳環、項鏈俱卸,烏黑光澤的長發傾斜而下,身着素白色的中衣,嘴唇無一絲血色。可能是逆着光的緣故,皮膚的瑕疵展露無遺,我發現娘娘的眼角生出一道細紋,然而更使她蒼老的是眼底的疲憊。
娘娘擡手道:“瑤娘快起來,別跪着了。”
我搖搖頭說:“婢子犯了大錯,害娘娘被皇上責罰,懇請娘娘賜罪。”
“錯不在你。若是皇上想掣肘我,他自有千方百計,沒有你,他們也會從旁人下手抓把柄。倒是謝潛,平時不聲不響,沒想到心機頗深,這次誘你入局,他可立了大功。”
“婢子願領笞刑,還上陽宮清譽。”
“真受笞刑小命都沒了,談何清譽?”
娘娘決定将我關在掖庭裏的柴房,對外聲稱是嚴刑拷打後關禁閉,以待發落。等過幾日大勢已去,再悄悄地放我出來。
關在柴房裏,不用幹活,不用上刑,一天白撈兩張蒸餅吃,比我從前在掖庭的日子松快多了。就是柴房沒有窗,只在牆壁上緣開了個巴掌大的口通風,房內終日黑暗,我睡醒後時常分不清是白天黑夜,每天渾渾噩噩地度過,靠着數送餅的次數計算過去了幾天。後來連睡也睡不着了,我夜裏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還有用柴火磨牙的咯吱聲,掖庭房屋年久失修,我想十有八九是老鼠在柴房裏打了洞。它們晝伏夜出,子夜裏滿地亂竄,我雖看不見,總能感覺老鼠成群結隊地環繞在我四周。我不敢躺下睡覺,一閉眼就是數百只老鼠密密麻麻爬在臉上的情景,它們用齧齒啃咬我的鼻尖、眼皮,一點點把我的軀體消化殆盡。萬幸我滿頭大汗地醒來時,這些都沒有成真,只摸到裙擺被咬了幾個小洞。從此我晚上打起精神,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盡可能縮成一團,減少和老鼠的接觸。
這暗無天日的日子無窮無盡,我整日披頭散發,精神恍惚,與老鼠、蜘蛛、蟑螂為伍,還不如當初用刑,一了百了。
我用細柴在牆上劃一橫道,便計一日,第八日快天黑時,蒸餅遲遲未送來。
完了完了,我沒被悶死,先餓死了。嗚嗚嗚,我瑤娘一世英名,敗于兩張蒸餅,史書後人如何看我?
皇城快訊:宮女好吃竟被餓死!
地府早報:凄凄慘慘,妙齡餓死鬼淚灑黃泉路。
饑寒交迫間,忽然聽聞門外有人說話,我側耳細聽,是蕊娘的聲音。她好像在求嬷嬷通融,門鎖迅速打開,蕊娘眨眼之間溜了進來,我驚喜地看着她,還有她端的那碗熱湯面。
“你怎麽來了?”
“你忘了?今兒是你生辰,娘娘讓我送長壽面來。你看,我卧了兩個荷包蛋呢。”蕊娘說着遞給我一雙竹筷。
一連嚼了七天的餅,吃雞蛋壽面對我來說簡直是開葷。面對香噴噴的蔥花面,我不禁食指大動,呼嚕呼嚕地吸面,一口氣吃了大半碗。
蕊娘笑說:“你慢點,別噎着。”
“蕊娘……你做面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出去就好好謝你……”我嘴裏塞滿了面條,說話也變得含糊起來。
“你放心。陳貴妃是個美人燈,吹吹就滅了,不會管後宮。群臣上谏聖人複娘娘大權,想來你過不了多久便能出去。”
“謝潛他還好嗎?”
我挑面的手頓在那裏,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我怎麽會問出這句話。仿佛是電光火石間,一種內心深處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流露。
蕊娘起身言:“他很好,聖人調他去做巡城的金吾衛,并未責罰。”
看來,他真的是為皇上效命。
蕊娘接過我手裏的空碗和竹筷子,不便多作停留,打開門前,她回頭看我,近乎哀嘆地說:“瑤娘,你太傻了。”
是啊。
我太傻了。
傻得喜歡一個小我四歲、年僅十九歲的男子;傻得每天登上闕樓眺望他的身影,盼望得到他的注意;傻得以為他出現在紫明宮是巧合;傻得中了他的圈套不知,連累了對我恩情似海的娘娘;傻得事到如今,身陷囹圄,仍然挂記這個把我當猴耍的人。
這些我都認了。
我最最傻的是,在那天月下,我把他當作可托付一生的良人,默默向老天爺祈求和他生死相随。
在謝潛之前,阿娘騙我,阿爺棄我,我本不願再相信他人,即使是娘娘;在謝潛之前,我亦從未愛慕過任何一個男子。
人人只道兩情相悅的美好,卻不提一方被另一方辜負是多麽痛苦。
可謝潛他辜負了我嗎?
他根本沒有許諾過我任何,何談辜負。
從始至終是我癡心妄想罷了。
蕊娘走後,我又繼續過了三四日昏天黑地的幽禁生活。某一天清晨,我打着瞌睡,嬷嬷進門将我拍醒,她拿着娘娘的腰牌,告訴我可以回去了。我喜不自勝,生怕是做夢沒睡醒,本來猜測至少過一個月方能離開,沒想到如此快。
我飛快溜回了下房,往日裏不當班的宮女皆在下房休息,今天靜悄悄的,一路上沒碰見一個宮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戰戰兢兢地踏進屋子,卻見蕊娘一人舉着小鏡梳妝。
“你回來了!我正念叨着呢,嬷嬷去了一炷香時間都不見你回來。”
“她們人呢?”
“今天是上巳節,你在裏面日子都過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