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偶遇
三月三上巳節,一年裏僅此一天宮女們能在大同殿與家人相見。大內一萬名宮女再加上其親眷,人海渺茫,要想在日落前找到家人,天蒙蒙亮就得去大同殿等着。
“你怎麽還沒走?”
“我阿娘腿腳慢,我們去年約好了卯時見。”
我跑了一路,渴得緊,正想倒杯水潤喉嚨,蕊娘已送到面前來。我連忙雙手接過:“勞駕妹妹。”
“瑤娘……”蕊娘捅我的背,扭捏地說。
“做什麽?”
“幫我畫個花钿嘛,你畫的花钿最好看了,我今天也想畫一個。”
我摸摸眉間,多日不修邊幅,花钿大概早掉光了:“好,只要妹妹不嫌我熏臭了你。”
“自然不嫌。”
拿起畫筆,上巳節前後桃花正盛,便依着花樣描朵粉嫩的桃花在蕊娘眉間。
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我并不畫花钿,我也會在上巳節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見阿娘。我十四歲入上陽宮,阿娘則被撥去齊王家為奴婢,我們母女分離,只能在上巳節見一面,我便把一年裏攢的俸祿孝敬阿娘享福。怨我當時年紀太小,什麽也不懂,阿娘要的錢一年多過一年,要麽說阿弟病了,要麽說她想贖身回鄉,我在宮內一無所知,節衣縮食,希冀一吊吊的銅錢能代我幫家人過上好日子。
有一年要的錢多出了俸祿三倍,我無力給予,阿娘要的急,便托齊王府能進宮的侍者帶話。我這才得知,阿娘沉迷樗蒲久矣,欠下巨額賭債,快被齊王家管事的賣給人牙子了。最後是娘娘借了我一筆錢,我咬牙對阿娘說不要再向我讨錢。
她當即怒不可遏,在大同殿當着滿室宮女斥我,不孝父母,在宮裏錦衣玉食慣了,忘記家裏當年花錢請人教我跳舞,否則哪有我今天。
說着神情激動,擲杯盞砸我,我躲不過,叫瓷片劃傷了眉間的皮膚。服侍權貴的宮女容貌第一重要,我無奈每日在眉間繪花钿,掩飾那不足一寸的疤痕。
“瑤娘關在裏面,人也清減了。”蕊娘說笑,雙手環着我的腰丈量。我腰上癢癢肉多,被她一鬧,無暇顧及過去的不快。
我躲開她的手說:“看我不畫你個大花臉。”
“好姐姐,饒了我吧,我誇你還有錯?”
我畫完拿小鏡子到我倆面前,蕊娘歡喜得左搖右晃,我看着自己又圓又肉的臉,唉聲嘆氣:“腰細了,臉不見瘦。”
“瘦臉未必是好事。你是圓臉,特別顯小,新來的侍兒疑心你和她們一般大呢。”
不和蕊娘玩笑了,實在無法忍受我一身臭烘爛氣,我去燒水洗澡,恰逢今日上巳節,再用蘭草熏香沐浴,除除晦氣。蕊娘臨走前交待我換上娘娘準備的衣服,複去上陽宮一趟,娘娘有事需我辦。
洗完香香,拉下架子上的衣服,我一驚,竟然是件缺骻袍,褲子和幞頭都預備好了。我朝風氣開化,且自聖人繼位後,對衣着服飾要求寬松,近來女子上街多不戴帷帽,勳貴出身的小娘子流行着男裝騎馬游樂,別有英姿飒爽的味道。想必娘娘擔心我女裝打扮不便行事,特意準備男子衣裳掩人耳目。
穿上新衣服,沒時間臭美,我興沖沖地跑回上陽宮,卻被小黃門告知娘娘早就出宮到曲江池祭祀了。小黃門受娘娘意轉交我一封信,命我送到母家,親手交予娘娘的弟媳。揣着娘娘的令牌,出宮易如反掌。離開宮門後,我宛如一只放回森林的小鳥,暢快地擁抱自由。不出半個時辰,我便辦完了差事,優哉游哉地閑逛起來。
正當我踏出坊門,走上朱雀大街時,我的肩叫人拍了兩下,我扭頭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謝潛。
他牽着一匹駿馬,尴尬地笑了笑,嘴巴張開想說點什麽,最終又閉上。我沒等他說話,扭頭就走,那夜的情景歷歷在目,想到我就氣得顫抖。
謝潛锲而不舍,牽馬追到我面前。我再轉身,他再堵。如此來來回回轉了三圈,旁邊路過的小孩子都停下看笑話。我忍無可忍,對他怒吼:“你到底想怎樣!”
謝潛松開缰繩,欲走近同我說話,我警備地向後退,問:“你又設了什麽圈套等我鑽?”
他垂下眸子說:“我沒有。”
“那你平白無故如何在街上遇見我?”
“守宮門的侍衛我認識,說你往這邊走了……”
“通風報信。”我冷哼一聲,繞過他徑直走過。謝潛這次倒沒堵路,牽着馬默不作聲地跟在我身後,我向左拐,他便向左拐,我進坊,他也進來。甩不掉粘人的尾巴,我和他一前一後,漫無目的地穿梭街頭巷尾。複走上朱雀大街,那夥小孩子仍在街上玩樂,看見我們好一通指指點點,一個年歲稍長的孩子笑言:“君子快莫與舍人怄氣了,他晌午天牽了一路馬,是真心想與你和好。”
這幫孩子,哪跟哪兒啊。
我越想越奇怪,低頭看看自己,再回頭看謝潛,茅塞頓開。我穿的是娘娘所賜暗花織錦紫袍,謝潛一身白布衫,那是平民百姓的衣着,他人本就長得細皮嫩肉,穿上更像白面書生。難怪別人覺得我是家主,他是賓客。
明明我才是被騙的,現在反而像我故意刁難謝潛。我氣不打一處來,又因為在日頭下走了半個時辰,口幹舌燥,于是走進路邊的槐樹蔭乘涼。
老槐樹有三人合抱那麽粗,槐樹雖然樹型大,但是橫着長的樹枝多過縱着,喜愛向左右舒展枝幹。或許這也是先人們在西京大路兩旁只栽槐樹的原因,它綠蔭華蓋,一棵樹的影子便能延伸到路中央,是夏天時遮陽避暑的不二選擇。槐樹葉不是密,而是稠,鮮綠色的葉片對稱地長在枝條兩側,擠擠挨挨,遠看宛如幾朵厚實的綠雲停歇在槐樹幹上。
一縷清風吹散春燥,我的煩悶随之去了大半。謝潛跳高摘一串槐樹葉喂馬兒,我不會騎馬,也極少見馬,見他的馬額間一抹白,雙眼如漆,歡實地大口咀嚼樹葉,可愛極了。
“你要摸摸它嗎?”
我不由得挪近腳步,舉手想順順它的鬃毛。
“放心摸,它很乖。”
謝潛說得對,這馬仿佛通人性,我的手剛搭上它的毛發,它便把頭垂低,方便我撫摸。我随口說道:“它有名字嗎?”
“它叫疾風,我養了多年。”
一問一答,我和謝潛四目相對。我并沒有自己想象中怒不可遏,那聲大吼已洩去我心中大半火氣,而今面對他,無言以對多過憤憤不平。複一陣大風刮過,黃土四起,他移步到我背後,雙臂虛環在臉旁,用他的身體圍住我,我被風吹得睜不開眼,待聽見風停張開眼睛,他的背上落滿綠蠶似的槐條,順風一側的衣服砂礫尤其多。我欲擡手幫他整理,嘴上硬說:“你回家換衣裳罷。”
我剛走出陰涼地,謝潛喊住我說:“都到西市了,一起進去吃點東西可好?”
自太祖以來,歷代君王倡導大開國門,與萬國通商,陸路、水路貿易來往頻繁,許多胡商不遠萬裏到內地經營,各國的奇珍異寶、地道風物皆能在西市一睹為快。
上巳節出門游玩的人多,西市上摩肩擦踵,謝潛牽着馬,我和他走得愈發慢。其實西市有趣的不光是商品,還有形形色色的異國人。我伸長脖子看數不清的人臉,瞅見頭巾裹得像花卷的大食商客、皮膚白皙的新羅婢、身材魁梧的突厥人……最令我啧啧稱奇的是迎面走來的兩名昆侖奴,他們通身皮膚黝黑,鬈發寬鼻,力大無比,體型高壯。從我和謝潛身邊路過時,狐疑地睜大眼睛看我,他二人身後的阿郎則嗤嗤地笑。
謝潛汗顏,對我道:“他們是保镖,你總盯着看,當心人家動武。”
“怕什麽,你正好可以和昆侖奴比試比試。”
“到那時我騎馬早跑了,看你如何。”說罷,謝潛牽着疾風越到我身前,回首含笑看着我。走過米行、首飾店、醫館、馎饦鋪子,我被眼花缭亂的景象吸引,停不下腳步。忽察左前方的行人都圍着一家店鋪,我喊謝潛一起去看熱鬧。費盡力氣撥開人群,我們鑽到最前面一探究竟,原是位相貌美豔的胡姬站在酒肆門口邀人嘗酒,她眼窩深,鼻梁高,仔細瞧她還有一雙碧色瞳。三月初的天氣溫暖,但也須穿長衣長袖,她卻着薄紗覆肌,一截纖細的腰肢露在空氣中,手腕和腳踝的銀鈴清脆作響。
胡姬操着波斯口音吆喝:“來嘗一嘗葡萄酒,嘗一嘗不要錢。”
謝潛冷不防地招手說:“這裏來一杯!”
我眼睜睜地看胡姬送上一小杯酒予謝潛,他喝得一滴不剩,砸吧嘴點點頭,做出享受其中的表情。我咽咽口水,問他:“好喝嗎?”
“瓊漿玉液啊。”
胡姬将披帛搭上我的肩,對着我的脖子吹熱氣說:“小郎君進店嘗嘗。”末了,像小刷子濃密的睫毛上下翻,抛一個勾魂攝魄的媚眼。
好酒配美女,必須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