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玩樂

我招呼夥計上一壺葡萄酒,謝潛拴好馬和我上了二樓的軟榻包廂。樓下的胡姬停止招攬客人,親自為我們斟酒,她如水蔥般的玉手提壺倒滿一杯,雙手奉予我的唇邊。謝潛坐在對面一手撐臉,抿嘴憋笑,我受不了喂酒的肉麻,奪過杯子說:“我自己來。”

店家舍得本錢,盛酒的杯子是瑪瑙杯,杯身剔透光滑,透着紫紅色的葡萄酒液,好不風雅。我試探性地小啜一口,如同蜜滑過嗓子眼,甜絲絲的,後味微微酸苦,唇齒間飄蕩葡萄果香。于是我仰首舉杯,一飲而盡。

胡姬見我喝得滿意,便起身抱了木盤離開,臨走前手指輕撚我的耳環痕,說:“原來是位小娘子。”

聽她走遠了,謝潛立即躺倒在榻捧腹大笑。我咕咚咕咚牛飲三大杯葡萄酒,既解渴又解恨,謝潛捂着肚子坐起,擦擦眼角笑出的淚花說:“你慢點喝,這酒味道甜,但放了不少酒曲,有後勁。”

“我能喝,我在宮裏能喝八大碗白酒。就是我喝多了……就是……”

我的心跳加快,頭暈目眩,臉熱得像着火,手裏的空酒杯比鐵砣還沉,我端不動,重重地把它摔在桌上,人也沒了挺腰的力氣。須臾,兩眼一黑。

我醒來後頭疼欲裂,半睜半閉時看見謝潛坐在窗邊,西沉的日光照映在他俊朗的側臉上,他以兩片葉子相疊吹哨,日暮的風徐徐吹入包廂,空氣裏的酒味漸散。我安逸地凝視窗外落日,乍然意識到我不是在宮中,急忙起身,宮門即将在落鑰,我必須趕回去。

“你醒了?”

我四爪并用地爬起,低頭發覺缺骻袍的衣領被解開,雙手交叉護在胸前,斥謝潛:“你非禮!”

“是你方才醉酒,吵着說熱要脫衣裳。我沒辦法,出此下策解開你的衣領。大街上的男子都是敞開領子穿缺骻袍。”

“我又不是真的男子。”

謝潛不以為然道:“解開袍子也比你穿衫裙嚴實。”

此話不假,解開扣子頂多露出內裏的短衫,穿衫裙需胸前大塊的肌膚裸露。我癟癟嘴,辯不過他,撿起幞頭說:“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你我就此別過吧。”

“等等瑤娘。”

謝潛擋在門口,言辭懇切地說:“那日的事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我勸你殘忍一點,既然騙了我,就別拿便宜的道歉再來折辱我。我不會因此原諒你。”

我推開紙門,狹窄的樓梯只有我一人的腳步聲,謝潛并未追上。疾風仍在吃着食槽裏的幹草,集市的人潮漸稀,我認準宮門的方向,大步奔跑。皇城位于東邊,那一片的天空變化為深藍色,隐約有月牙懸挂,我不敢回頭看身後頹唐的夕陽,我害怕看見謝潛站在酒肆二樓的窗口,我會心軟。

今日瞧着他,腦子裏總是回閃皇上的影子,我分不清他的一言一語,一颦一笑,是出于真心,還是為了旨意。我沒有能力完全遺忘謝潛的騙局。

欺騙是典當明天的信任,換取今天的虛假。重新相信一個人,比第一次相信他困難多了。甚至快樂都是防備着的,擔心腳下的土地陷落,再次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粉身碎骨。

我被所愛之人騙怕了,寧可不原諒謝潛,不輕易相信他,也不願重蹈覆轍。

阿靛被遣往鳳陽閣端靜公主身邊做事,我犯了錯,皇上身邊的郭公公不許我近身侍奉娘娘,我便接替阿靛的活計,每日在殿外守漏、出入管鑰。

郭公公還送來一只鹦哥,說是給上陽宮的宮人們解悶。

我算宮裏的老人,規矩也知道一些。紅嘴綠毛的鹦哥,其實是用來監視我們說話,一句無心之言讓鹦哥掐頭去尾地學去,再大聲傳播,無罪也吓出一身冷汗。鹦哥到底因我而來,殿外的宮女做的都是苦差,平日解悶說話是常有的事,她們無緣無故被我牽連,僅剩的樂趣也沒了,自然對我心生不滿。

我想方設法使自己在上陽宮的處境好過一些,主動承擔更多的差事。喂鹦哥是其中的一項。這只紅領綠鹦哥乖得很,天天站在架子上值班,沒見它飛過。如果它不會說話,我還是覺得它非常可愛的。綠羽毛泛着柔潤的光澤,一道紅圈圍在它的短脖子上,圓頭圓腦,肥嘟嘟的好像飛不動。我捏小勺加了一點飼料在它的食罐中,它歡喜地低頭啄食。

我扭頭回身,看見端靜公主已走到階下,娘娘尚在午睡,我跪下行禮并未出聲。公主幾乎是跳躍到木架底下,她踮腳,擡指輕撫鹦哥頭頂的羽毛,伸手心讓鹦哥來啄。長風檐下,公主寬大的衣袖飄飖,露出一截藕臂,掐絲金手镯戴在皓腕上,襯得人自恃貴氣,天家風範。

“萬安,萬安。”鹦哥叫道。

公主聽聞鳥說話,樂得咯咯笑,看來我平日謹言慎行的苦心沒有白費。恰巧蕊娘出來報娘娘已起身,宣公主入殿,一盞茶的功夫娘娘和公主都出來,娘娘握着端靜的手交待說:“我命瑤娘、蕊娘陪你去太液池游戲,你們兩個千萬照顧好公主,不可再有閃失。”

公主招手我和蕊娘起身,道:“母親去請皇祖母安,也代我問候一聲。”

“自是忘不了你,你孝順,早上才去與你皇祖母問安,下午又惦記上了。”

公主大病初愈,乘步辇到的太液池,我和蕊娘一路緊趕慢跑,不至伺候不周。距離上巳節一個月之久,太液池周圍的牡丹皆已開敗,徒留紫黑色的幹花瓣,幾支盛放的月季夾雜在牡丹園外圍,顏色秾麗,花型飽滿,卻無人欣賞,反叫人追念起牡丹花動滿園的場面。

公主指着我和蕊娘言:“你們陪我劃船去湖心島罷。”

我們對視一眼,蕊娘立即勸說:“殿下萬萬不可,這在場的婢子蠢笨,皆不會凫水。公主萬一落水,将無人施救。”

“那蕩秋千呢?”

“太液池的秋千撤了,改種銀杏樹。”

“前面馬毬場呢?我聽見了喝彩聲,好生熱鬧。”

“馬毬場都是外男,今天無拜帖和傳召,殿下已虛歲十三,可不能像從前随意了。”

“左右做什麽都不行,出來有何意思?不如我在閣中繡花惬意。”

阿靛從公主身後的侍女中走出,道:“婢子有一個為殿下解悶的法子,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

“現成有兩位姐姐能歌善舞,殿下何不請她們大展身手?”

我和蕊娘齊齊擺手,好一陣推脫,技藝生疏啊教坊司有現成的歌舞伎啊道具缺少啊,公主手一揮,命人取琵琶、舞袖和椅子,連蕊娘的彈琵琶用的義甲都想到了。蕊娘和我都是自幼家中請師傅教授技藝,蕊娘善音律,我工舞,如不被罰沒入宮,是要送去達官顯貴家裏作姬妾。可是跳舞唱歌最講勤勉,一日懈怠,明眼人一看便知,我同蕊娘十年不練,莫不是要演出滑稽戲給衆人看。看着公主正在興頭上,我們倆垂頭喪氣,今日是在劫難逃了。

小黃門腳步快,一會兒不僅送來道具,食案、圈椅、水果都替公主想好了。蕊娘調弦,我拉筋,借準備曲子磨蹭時間,希望天降神兵能救救我們。

公主低眸瞧我伸腿,拽了一粒馬奶葡萄扔嘴裏,說:“瑤娘,聽說你喜歡阿潛?”

阿……潛?

我詫異地看向公主,極力辯解道:“我才不喜歡他,殿下莫信下人們的謠言。”

她點點頭說:“我想也是,你年長他這麽多歲,且他長得豐神俊逸,兩個人過于不般配。”

“殿下說得極是。”

說曹操曹操到。

黃羅傘蓋在我眼前一晃而過,皇上竟帶着謝潛從公主身後的小路走來,宮人們将要行禮,皇上道:“不必多禮。朕聽聞琵琶撥弦聲尋來的,別攪了你們的興致。”

公主站起言:“父親,兒臣先行告退。”

“謝卿從前日日伴我左右,端靜見過多次,不用避嫌了。”皇上打量我一眼說:“瑤娘也是,你二人既在紫明宮說清來由,往後盡可大方相處。”

我從餘光裏偷看謝潛,他手持白汗巾拭額頭上的薄汗,可能是打馬毬太熱,未佩幞頭,打毬衣圓領也被解開,陪在聖人身側沉默不語。

既見皇上來了,我和蕊娘不敢拖延,立刻恭敬地站好,等候聖人點曲子。

“今日朕沾端靜的光,還是端靜自己選吧。”

“健舞雖然好看,瑤娘說她技藝生疏,恐怕舞不出風采,兒臣便選軟舞罷。”

終于,公主在《涼州》、《六幺》、《蘇合香》、《屈柘》等等舞曲中,選定了《六幺》。蕊娘的琴技不輸當年,前半曲的柔和雅致,後半曲的明快迅疾,由慢入快的節奏拿捏恰到好處,猛然轉折真應了詩句“銀瓶乍破水漿迸”,彈到動情處撚弦用力,琴弦的震動聲清晰可聞。然而我拖了後腿,花園地面鋪的鵝卵石高低不平,我光顧着注意腳下,轉圈留頭時把脖子扭了,疼得不能動,歪着脖子跳完最後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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