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道歉

一曲舞畢,聖人、公主、謝潛皆拍手叫好,皇上喚郭公公賞賜我和蕊娘,公主也下令賞绫羅綢緞兩匹,不忘點評道:“蕊娘的琵琶是仙樂下凡,瑤娘腰肢細軟,舞得也好,只是手生得不大好看,蘭花掌和點指不美觀。”

公主生在鐘鳴鼎食的皇家,每日用玫瑰花汁護手養膚,怎會知掖庭冬日需洗五大木盆的衣裳,致雙手生凍瘡。即使離開掖庭多年,這幾日幹重活多,糙手的毛病愈發凸顯,幹紋和疤痕交錯下,手背的皮膚像老樹皮。

我忍着扭傷的疼痛,不想和她解釋我的苦楚,侍女們也都心知肚明,沒人出來打圓場。皇上側身問謝潛道:“謝卿你覺得如何?”

“臣只懂像打毬這樣用蠻力的游戲,小娘子們歌舞自然都是好看的,就是臣看瑤娘的脖子有點怪……”

我獨自回下房休息,聖人宣太醫署派人為我針灸,我是婢子,請正規的針師于禮不合,我猜來的很可能是輔佐針師的內侍。雖然他們是半路出家,但是長年累月浸淫醫療學識,水平也不容小觑。我剛入宮時另有一位宦官好友,與我相同,出身卑賤,甚至沒有名字,別人只按家中排行稱呼他程七郎。程七極為聰明,開始同我們在掖庭做粗活,因為記性好,宮中四通八達的路走一遍全能記下,被調去掌管車輿,再後來我去皇後娘娘身邊當女吏,漸漸不能常看到他,只聽聞他升遷太醫署,不做苦差了。

天下無巧不成書,程七在太醫署研習的正是針灸,下午得令到下房看診,沒想到扭傷的人是我。我脖子酸疼難耐,沒來得及與他敘舊,便求他快些施針止疼。

紮完後脖子,程七又換稍細的針,我問他:“頭也要紮嗎?”

“前額有三個穴位需刺,你坐端正些,別動。”

我睜大眼睛看着程七提針靠近,他的手卻停在半空中,失笑道:“你閉上眼睛啊。”

“為什麽要閉眼睛?”

“你看着我,我不能施針。”

“紮針為什麽不能看?”

“不是不能看,你……我……”

看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三四,我姑且閉起眼睛。回想年少時程七害怕蟲子,我和蕊娘使壞,捉一兜毛毛蟲撒他懷裏,吓得他上蹿下跳,便忍不住起了壞念頭。感覺他的針靠近額頭,我突然睜開雙眼,程七愣神,半晌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眸子,随後直起腰偏頭說:“你不閉眼睛,針是永遠紮不上了。”

我看他紅透的耳根,問:“你臉紅什麽?”

“天氣熱。”

為身體考慮,我停止了惡作劇,乖乖阖眼,任由程七在我的額頭刺針。等待經絡疏通的時間裏,我和程七談天說地,原來他一直不知我在上陽宮當差,入太醫署以來他跟随師父潛心磨練針灸醫術,希冀他日放還民間有謀生的本領。我本想煎茶招待他,程七說針師還待他回去複命,不宜久留,拔完針匆匆就走了。

他的醫術高明,只紮這一回,我的脖子就不疼了,只是要自如活動還需調養幾日。我尋摸出瓷枕,枕着它睡一覺,脖子估計能大好。瓷枕是我學跳舞時買的,那時候扭傷也多,但都是跳健舞所致,軟舞動作幅度小,很難受傷。到底身子骨不勝十年前靈活,放在我年輕時,跳快如旋風的胡旋舞也是易如反掌。

我聽聞院子裏兩名侍兒出門,放松入眠之際,屋門被輕聲打開關上。想是蕊娘回來,察覺到有人站在床頭,我搭眼一瞧,是謝潛!

他搶過話頭問:“你脖子可好一些?”

“你如何進來的?”我脖子不能亂動,拿手撐在床上,掙紮着起身。

“下房這牆矮得很,稍會武功的人都能翻過。”謝潛邊說邊坐下,兩手各扶我肩膀兩側,一瞬間不僅扶起我,而且将我倚在他身上。

這個翻牆賊,舉止輕浮,我及笄後未與男子身體相親,急得直捶他的胳膊“我好的不得了,你快放開我。”

他當真聽話,撤身起立,譏諷道:“想不到那閹人真有幾分醫術,讓你這麽快痊愈。”

“謝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般出生在豪門世家。宦官如何?七郎憑着勤學苦幹在宮中謀得一席之位,他做人清白誠實,從不靠坑騙他人獲賞。”

謝潛扳着我的肩膀生疼,迫我擡頭看他“你還在惱我騙你是不是?我要怎樣做你才能原諒我?”

我不語,他嘆口氣,摟着後背,讓我的頭靠在他的腰際,就這麽站着半抱我。謝潛畢竟是習武之人,外表看着白淨瘦削,手勁出奇的大,我懶得掙脫,隔了許久,房瓦上莺聲呖呖,他像是下定決心說道:“我把我一輩子賠給你好不好?”

謝潛問的是“好不好”,語氣卻不容置喙,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聽他接着說:“你說我是豪門世家,可是我們這種家庭牽一發而動全身,許多選擇……我也逼不得已。”

那一日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話,翻來覆去講大道理,他的心境雲雲。我除了他開頭的話,其餘全都聽不懂,只覺得此情此景做夢也難以想象,謝潛能靜靜地抱着我,不用理會規矩、門第、權勢,就在我的房裏,單純地擁抱我。我略低頭,瞧見他靴子邊沾的春泥,他的肚子硬邦邦的,耳朵貼在上面聽他說話,聲音很混沌,有點像我幻想中怪獸的音色。

上床歇息前,我燔了一勺安息香末,現下坐在床上,恰能看見煙霧自香爐的圓孔中升起,一縷縷湮沒在空氣裏。謝潛每回猝不及防地對我好,我感覺我的幸福就像煙霧,一開始能看見形狀,其實最後什麽都不剩,一場空罷了。

說來奇怪,人在我面前,我聽不進他說話,他走後我一連幾天習慣性地看房門,好像下一秒謝潛會推門而入,陽光傾瀉鋪地,他乘風邁着步子進來。

許是因為長公主還有兩年出閣的緣故,存了于歸的心思,不喜歡同小侍兒玩耍,總找年歲稍長的娘子陪伴,自從太液池一舞後,三日裏有兩日點我去鳳陽閣陪她。到底宮城肅穆,規矩多過游戲,我左不過陪她刺繡、背《女誡》,煩悶了坐在玉階上鬥花鬥草,并沒有新樂子可尋。

長公主的封號端靜,寄托了聖人和皇後娘娘對她的期許,實際她身為皇長女,受盡寵愛和榮華,是宮裏最淘氣的人物,根本耐不住寂寞。安分守己的日子過了不到十天,便纏着左右女官帶她出宮嬉戲。此事非同小可,我暗禀娘娘,顧忌端靜和她微妙的關系,娘娘不好橫加阻攔,囑托我不可張揚,事事小心。

為掩人耳目,只有我和一名小黃門伴駕,我們和公主三人男裝打扮,防止賊人動色心,公主亦不能乘坐肩輿,顯露富貴,須全程步行。

跟公主出行,肯定不能去勾欄瓦舍逗美女,我原安排去曲江池柳堤看看西京麗人,公主卻堅決反對,大鬧說無聊。無可奈何之下,我們領公主去西市,反正今日有娘娘出錢,花錢不肉疼。西市人多眼雜,我和小黃門前後護着公主走路,生怕半路殺出歹徒,公主随心所欲慣了,傀儡戲戲臺周圍人滿為患,我們倆警惕四周,一回神的功夫端靜沒了人影。

“殿……”我剛喊一個字,小黃門馬上用力咳嗽,我捂住嘴,焦急地張望公主身在何方。

“快來。”

我依着聲音看去,端靜在向我招手,原來她混入看傀儡戲的人群中。傀儡戲的觀衆男女老少皆有,不似圍觀酒肆都是男人,人數多了一倍,裏外圍重重人牆,絕不可能擠到前排看戲。沒有辦法,公主跨在小黃門的肩上,他再起身才能令公主看清戲臺。我踮腳勉強看到有三只懸絲傀儡,藝人咿咿呀呀在幕布後配音唱戲,公主回頭問我唱的是哪一出,傀儡戲愛好取材當下事件表演,沒有固定的劇本和戲碼,我入宮十年,早已不知當下傀儡戲時興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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