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猶豫

我且耐着性子聽,兩人飾演三個角色,其中一人捏着嗓子說話,應當唱的是女聲。不聽不知道,一聽吓一跳,這是出朝堂戲,王後家人總攬兵權,國王三番五次索要虎符未果,意欲廢除王後,接着養兵蓄銳與外戚決裂……宮裏劍拔弩張的局勢,竟然通過傀儡戲傳予尋常百姓,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在場衆人看破不說破,那戲裏的王國無疑就是本朝。

公主觀看到王後和外戚被處置的橋段,拍拍小黃門的腦袋,道:“放我下來罷。”

她蹙眉遠離了戲臺,我委實不知如何安慰她,此前她和劉賢妃親近,今朝又為皇後娘娘的處境悲傷,端靜的心意像風向标,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

走着走着,公主停步,回頭問我:“母親真的會被父親處罰嗎?”

我微微思忖,道:“殿……小郎君不必憂慮,無論何時小郎君都是阿郎的孩子,定然一生無憂。”

公主搖搖頭,轉身說:“你也當我疏離母親,她們兩人,一個是養育之恩,一個是生身之恩,我都無法抛棄。”

這小小人兒,外表貪玩,心思卻深沉,果然是生長于禁庭之中。端靜的話觸動了我,好歹劉賢妃是她的生母,即便劉氏有種種缺點,她辦不到與之全然決斷,就同我不能對濫賭成性的母親視而不見。我們站在絲帛行門口,許多小娘子手拿一挂彩線出來,我向公主提議道:“郎君進去看看嗎?也到了買五色絲的時節。”

公主向裏走,好奇地看路過娘子手中的絲線,道:“買彩線做什麽?”

經營絲帛行的娘子聞言,笑說:“編長命縷喽。多新鮮,小郎君自己來買五色絲。”

女子們的生活囿于閨閣,當然沒有男子潇灑自在,過完一個節日立即盼下一個,四月中旬的光景,西京的娘子們都迫不及待制作端午的長命縷。長命縷,顧名思義,系在手臂或衣襟,能辟邪驅惡,有續命的意味。每年端午節聖人會親賞長命縷于肱股之臣,以資鼓勵,後宮亦流行将長命縷熏香後系臂懸門,香氣怡人。

我和公主各買了一副彩絲,打算端午前編出新花樣,心滿意足地走出西市。娘娘交待巳時前務必帶殿下回去,現在方至未時,公主嫌昌樂園、介園、後園等園池景觀不及皇城園林十中之一,西京城內可供女子游玩的地方都已走遍,我們只好領公主從建福門回宮。遠遠看見宮城樓宇,公主大為失落,抱膝蹲地,無論如何不肯挪步,嚷嚷多玩會兒再回去。

因出入皇宮方便,宮城四周的裏坊多住着豪門巨室。我靈機一動,往日裏都是女眷們進宮作陪,今日不如讓公主去她們家裏吃茶聊天,好朋友嘛,就是要禮尚往來。

公主主動提出到附近的德安坊逛逛,我和小黃門雖不明就裏,但點頭稱是,不敢招惹混世魔王。曹國夫人宅、雙成公主宅、盧中書令宅、趙禦史中丞宅等等略過,公主皆無進門的打算,我唇語和手勢一并上陣,問旁邊的小黃門公主找誰。

小黃門嘴一張一合,口型對上“謝潛”兩字。

我大驚失色,哪有公主大搖大擺去外男家的?傳出去我有十個腦袋不夠砍。

“小郎君留步,斷不能入謝宅。”我在後邊緊追公主說道。

公主指着右前方的府邸,言:“已經到了,你不想進去看看嗎?”

阿彌陀佛,皇上饒命,娘娘饒命,婢子是萬不得已上的賊船啊。

我苦笑着給門口的小厮送上腰牌,象牙腰牌無字,做工精細,正反面雕刻錦簇牡丹,花心的柱頭都被能工巧匠刻得栩栩如生,只有宮中行走的人知曉,此物乃皇上禦賜,見此牌如見聖人。我千叮咛萬囑咐小厮,要謝潛親自來領我們進門,切莫聲張。

謝潛未料是公主駕臨,差點在院子裏下跪行大禮,幸虧公主站在門口說:“謝兄是我。”他大抵沒見過如此胡鬧的人,上身穿着中衣便來迎客,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我捂嘴笑他狼狽。

謝家不愧是武将世家,與皇親國戚比鄰而居,我在宮中見過世面,依舊為謝宅高門大屋的氣勢嘆服。一進大門,前院栽有八株樹木,全是粗壯、盛大的槐樹和榆樹,排列錯落有致,不顯擁擠,可見他們家院子有多寬敞。兩旁直棂窗圍就的連廊通向後院,高牆回環,屋室累連,最難能可貴的是居室用樟木建築,樟木驅蟲防黴,可保房屋七十年無虞,但是能做房梁、房柱的紮實樟樹少之又少,可見當年營造謝宅的花費豪奢。我眯眼眺望遠處的天空,高臺樓閣的一角露出,想必那也是謝家宅院的一部分。

我們穿過院子之際,頭頂有麻雀啾啾叫喚,天上忽降兩顆紅櫻桃,砸在公主的鼻梁上,公主揉鼻子,抱怨道:“好蠢的鳥。”

謝潛讪讪地說:“家裏的果園結櫻桃,人手不夠采摘,沒想到引來附近的鳥。”

前院的仆役俱退下,院子中心擺着兩列兵器和稻草人,我們來之前謝潛應該在練武,難怪他只着中衣仍滿頭大汗。公主道:“謝兄勤勉,休沐在家不忘鍛煉。”

我眼眸轉向謝潛,四目相射,他的視線随即切換到公主的方向,答:“慚愧。”

“你阿爺、阿娘不在家嗎?”

“家父前年貶至益州任刺史,家母随他一道去了益州,照顧衣食起居。”

小黃門看公主表情費解,補充道:“謝潛的父親是謝雨衡,家中行二,科考入仕。謝家的爵位乃是正室所出的謝雨睿——謝潛的大伯承襲。”

公主問:“那這宅子不是你家的了?”

謝潛伸手請公主坐下,說:“家父財力有限,未能在西京購置房産,貶官益州後,住宅歸還朝廷,臣暫住本家。”

“這麽說謝兄的職位不是蔭封得來,而是自力更生選拔進宮的,有志氣!我最看不起惡少食膏粱。”

我沒想到謝潛有這一段家史,他當監門衛竟然不是空手套白狼。我那一日将他和程七作比,斥責他生在富貴家,不知人間疾苦,如今想來有失偏頗,我輕看了他。不知者無罪,若不知的內容是他人的辛苦,說話的人未免過分傲慢。我原以為謝潛是這樣的人,實際上我才是傲慢無知的那個,心虛愧疚湧上心頭,我羞于面對謝潛,直到離府前也不曾擡頭說話。

從前編長命縷,青白紅黑黃五種顏色的絲線各攢一小股,編辮子一樣地編繩就是了。今年和端靜公主比賽,我下定決心換一個高明的編法,織條別出心裁的長命縷。編織的技巧不外乎那幾種,做些什麽改變好呢?冥思苦想了幾日,我計劃給長命縷添些材料,珠子便成了最優解,但是我手邊沒有貴重的玉珠、珍珠,總不能為長命縷拆佛珠。于是又浪費了幾日,我和內侍們理庫房,在前朝舊物裏發掘一堆蒙塵的珠簾,由于年代久遠,線段不堪侵蝕,我拿起時一截珠簾分斷,線頭後縮,兩端的水晶珠争先恐後地向下蹦。

黃豆粒大的霧白色珠子,無論是大小還是顏色都與長命縷相襯極了,我撿了十來粒包在帕子裏,帶回去細細串。只是端午前娘娘的應酬多,我白天裏不得閑,晚上殿外守漏,燈火晦暗,到端午當天長命縷仍未編好。

早上娘娘随皇上赴興慶宮賞賽龍舟,我自然要去鳳陽閣認輸。從上陽宮到鳳陽閣,我特意繞遠路經過龍首渠,拿手巾沾岸邊青草上的露水,回去給公主擦臉。晨露沐浴在朝晖下,晶瑩閃爍,河面煙波浩渺,仿佛仙霧缭繞。我蹲下沾濕手巾,軟風習習,草尖的露珠吹散,砸在我的鼻梢上,青草香撲面而來,清涼的初夏早晨令人精神倍爽,我哼着歌小跑到鳳陽閣。

公主不耐熱,早晨便啓冰轉葉輪,門口的地上,撒了一大灘水去熱,我進殿時感到鳳陽閣像秋天般涼快。端靜見我來了,開心地從妝奁裏取出她的長命縷,背在身後,說:“把你的長命縷給我看看。”

“婢子尚未編完,今天來跟殿下認輸。”我說着用白手巾幫她潔面。

“沒意思。”公主啪地一聲将長命縷摔在桌上,對身旁的阿靛說:“我口渴,去取冰鎮荷葉羹來。”

殿內剩我和她兩人,公主戴上長命縷端詳,道:“你那條長命縷要送誰?”

“婢子留着自己戴。”

“騙人,母親每年都會賞長命縷給宮人,你何不将長命縷送予謝潛?”

我嘟囔着:“我的物件,與他何幹?”

“我本來打算編好長命縷送給他……那天去過他家,他的心意我便都知曉了。他看你和看我是不一樣的,你懂嗎?你不知道,你後面低頭不說話,他像六神無主了一樣。我請父親大人調他回千牛衛,你們可要把握好機會。”

我搖頭說:“婢子惶恐,他出生于朱門繡戶,一表人才,婢子是掖庭罪婦,如何配得上他,還是不要癡心妄想。”

“世間最難的是心意相合,我說過你和他不般配,但若你二人真心喜歡,這些又算什麽呢?我不明白你,大好的姻緣不去争取。”

好姻緣,我和謝潛反複糾纏,緣分是有,好姻緣卻未可知。月老錯點鴛鴦譜,圈出我和他一對冤家。我笑了笑,聽見窗外有腳步聲,公主與我心照不宣地停止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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