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吻痕
回宮的侍從們臉上喜氣洋洋,說皇上龍心大悅,晚上要來上陽宮用膳。這是三個月來皇上第一次進上陽宮,我們當然和過年一般高興。皇上來,代表謝潛也會來。我原先對待謝潛的感情躲避大于喜歡,心裏十二分喜歡他,又害怕掉入新的圈套, 被動地聽憑命運安排。我本是多麽率直豁達的人,為什麽碰上謝潛就猶豫不決呢?公主的話給我一絲勇氣,我和謝潛兩情相悅,試一試也許有不同的結局。
我心不在焉地做事,眨眼到了晚膳時間,大隊人馬跟随皇上進上陽宮,我站在殿門口恭候,謝潛再次穿戴千牛衛的裝備,目不斜視地從我面前走過。今晚的菜肴大部分是娘娘親手預備,雖然家常簡單,但貴在用心,我不能在殿內侍奉,不知娘娘和聖人關系緩和些沒有。
聖人吃多了雄黃酒,昏昏欲睡,人定時分便說在上陽宮休息,郭公公只留下必需的宮人守在殿外。看見殿內熄滅燭火,我們松口氣,有禦前的侍衛值班,鹦哥在場有礙傳令,我提了它到偏殿的後院躲懶。
點燭照明,我坐在地上編長命縷。偏殿的門窗挂着幹艾蒿,驅蚊同時有藥草的清香,鹦哥拍拍翅膀,在木架上來回橫跳,這家夥被栓久了,最近天天想展翅高飛。長命縷還差串最後一顆珠子就完工了,我沒有将五色絲編作一條繩,只把每顆珠子放在兩個繩結中間,一根線串珠,另四根線分別分成兩股圍在珠子上下,我打完末尾的結,長命縷大功告成。
夏天的夜晚月明風清,輕得沒有重量,像溪水通透,我手捏長命縷,聽着鬥拱下的風鈴回響,緩緩睡去。朦胧間,長命縷變得格外沉重,我沒有手力緊握,忽然我感覺到它從我的手中消失。睜開眼,謝潛又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前,他把玩着長命縷,看我醒了,故意向我揚揚它。
我伸長手臂去奪,剛想說還我,謝潛指着專心致志旁觀的鹦哥,提醒我它的存在。我站起身,決心搶回來,謝潛仗着比我高一頭還多,雙手舉高,左右手來回交換長命縷。我費力地向上蹦,每次都差一點點,使出吃奶的勁跳高,結果用力過猛,嘴磕上謝潛的鼻頭,上唇木疼。沒來得及揉,謝潛左臂攬住我的腰,把我帶到他懷裏,低頭吻上了我。
在這樣萬籁俱寂的夜色中,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我都能敏銳地捕捉,他的嘴唇軟軟的,舌尖反複舔舐我撞疼的上唇,然後他像吸桃子汁一樣吸吮我的……
羞死人了!
我想結束這個吻,頭向後撤,他另一只手五指張開托着我的後腦勺,舌頭比剛才入得更深。我實在受不了,再親下去我會窒息,捶他的胸無用,我便在他的脖子上亂揪一氣,不小心碰到滑動的喉結,他的身子猛的僵硬,我吓得不敢搞小動作。
謝潛放開我時,我氣喘籲籲,臉蛋燙得像熱茶壺。他嘴上放開,手卻不撒開,炫耀地舉起戴有長命縷的手腕,湊到我耳邊用氣聲說話,我耳朵一癢,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歸我了。”
長命縷被謝潛拿走,我的心裏空落落的。其實我原先想好了,把長命縷贈予他,完整地告訴他我的心意,謝潛自己半路殺出,倒省了許多力氣。
他是喜歡我吧?
他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謝潛喜歡我,他對我是認真的嗎?也許我想的太多、太遠,也許是因為謝潛這個人做任何事都是舉重若輕,唯獨對我乍喜乍憂,我不得不擔憂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皇上和娘娘感情有重修舊好的跡象,兩人說話不再板着面孔,皇上自端午夜宿上陽宮,隔三差五會派人送绫羅珠寶給娘娘。
我想這是聖人在哄娘娘,賠禮道歉呢。
今年入夏早,冰窖裏的冰預備不夠,供應完聖人和太後,其餘就要省着伏天用,後宮和皇子公主各處只能暫且忍耐。皇上便悄悄請娘娘和端靜公主到含涼殿,和他一道享受冰塊送爽。
娘娘可憐我每天守在殿外風吹日曬,把我也帶去含涼殿吹涼風。我看到謝潛就傻眼了,他明目張膽地戴着長命縷,真是不知道避嫌,一點也不害怕鬧劇重演。端靜看熱鬧不嫌事大,一臉壞笑,朝我擠眉弄眼,示意謝潛腕子上的長命縷。
這兩個人……我無語,我裝瞎。
說罷家常話,娘娘叫蕊娘表演茶戲解悶。與蕊娘同吃同住多年,我還不知道她有這項本事。只見蕊娘身坐大殿中央,面前擺有茶幾、茶具、水瓶,她多次沸水沖點抹茶,期間手持茶筅擊拂茶湯,直到一盞茶湯都被打擊成綿密的乳白泡沫,蕊娘蘸深綠色的茶膏,在茶沫上作畫。端靜好奇得緊,離開座位跑到蕊娘旁邊看她畫的什麽,不多會兒,端靜喜笑顏開地喊郭公公奉于聖人看。
我探頭斜瞥,一幅鴛鴦戲水圖生動可愛,日暖湖水,柳枝舒展,一對交頸鴛鴦暢快游湖。不用猜,娘娘肯定是通過茶戲向皇上示好,找臺階下。
皇上擡眸,含笑望娘娘,道:“皇後身邊能人多,茶戲都與衆不同。”
“能人其次,妾最看重的是合人心意。陛下可喜歡蕊娘做的茶戲?”
“好看又好喝,朕當然喜歡。”
“妾看陛下左右少一個會煎茶的侍女,陛下如若不嫌棄,就讓蕊娘侍奉飲茶如何?”
聖人放下茶盞,言:“朕也覺着蕊娘不錯,就是皇後不要舍不得。”
“夫妻同心,只要陛下舒心,妾自然舍得。”
傍晚時分,暑熱退散,娘娘和公主各自回寝殿,皇上去勤政殿批折子,蕊娘就此同郭公公走了,我跟在蕊娘後面幫着拿茶具。禦前的宮女好大的官威,我到地方想和蕊娘說兩句體己話都不行,我不慣她們的性子,憤而離開。
娘娘和皇上這是打什麽啞謎,和好了還折騰人。我踢着小石子走路,拐彎時看到謝潛的背影翻牆而過,以為自己眼花,牆後是前朝冷宮,平日裏沒有人進去。我走近看宮門,輕輕一推,竟然能推開。謝潛在門內沖我招手,我鬼使神差地進去了。
冷宮的院子裏荒草叢生,梁柱間的蜘蛛網大如蒸餅,兩只不祥的烏鴉站在屋頂嘎嘎叫,風吹過後庭院內的塵土飛揚,我捂着口鼻問:“你到這裏做什麽?”
“和你說話啊。”
我沉下臉,裝作嚴厲的樣子,道:“你不能當着大家的面戴長命縷。”
“怕什麽,等阿爺從益州回來,我求陛下賜婚。今年是不行了,明年年初我家向你提親。”
謝潛兩三句話,把我想都未想過的婚事也提到了。我心裏一驚,臉紅道:“誰……誰教你娶?”
他認真地說:“親都親過了,還不做我妻子嗎?”
我自知臉紅羞人,背過身,他在背後環抱我,下巴放在我的發頂,說:“瑤娘你是怎麽想的呢?你不說話真令我心慌。”
我轉回頭,對視謝潛的雙眼,十分珍重地說出那句在我心中回響過千萬遍的話,“我也愛慕你。”
謝潛的眼睛霎時有了神采,臉上笑得都有褶子了,緊緊鎖住我在他的懷裏,我也把手環上他的腰,回答他的擁抱。
我不記得進宮後有哪一天勝過今天快樂,生命好像發生了全新的希望。寂寞紅顏白發老,所有宮女都害怕這一天,深宮鎖住了自由、青春、家庭,我們最好的年華都在裝點別人的生活,人到暮年徒留一具蒼老的皮囊。我的父母如此不堪,我以前并不寄希望于人間生活,只當報恩,一輩子服侍娘娘。有謝潛,全部都不一樣了。他的出現像一道陽光,我開始看到幽閉宮禁的微弱轉機。
夏夜短暫,娘娘飲桃後早早上床歇息。寝殿內只點了兩炳燭火,娘娘睡前有讀書的習慣,一炳立在床頭,我在熨百鳥裙,也執了一炳蠟燭。青銅熨鬥傳出的熱氣令脖子黏膩,我提起精神,百鳥裙由百只鳥的羽毛撺合而成,打理稍有不慎,光亮的羽毛便會掉落。
蕊娘去做奉茶女官,娘娘身邊沒有貼身女使,便召我回來侍候。明日聖人賜酺天下,娘娘需着盛裝登上城樓與萬民同樂,百鳥裙是蜀地進貢,狩獵了無數只珍奇飛禽,才制成這條世間獨一無二的裙子,不是賜酺這樣隆重的場合,娘娘不願輕易穿着。
我聽見娘娘喚我,以為是要剪燭,放下熨鬥,撿起剪刀便過去。床帏懸挂的镂空香球被燭火照映,花紋形狀的光斑投射在娘娘眉間,倏忽晃動。娘娘卧在香氛疏影裏,見我來粲然一笑,美得使我晃神。
娘娘道:“我今日在含涼殿,看見謝潛腕上的長命縷,好像是你的手藝。”
宮女與侍衛有染是宮中大忌,我和謝潛的事早晚要和娘娘講明,萬一被他人知道借機生事,娘娘的臉面真的要被我丢完了。我雙膝跪地,行頓首,懇求娘娘的諒解:“娘娘恕罪,婢子确實心悅謝潛已久。”
“快起來,你我主仆多年,不要生分了。”娘娘說着下床攙我起身“你是楚楚動人的年紀,若身在民間都做兩個孩子的阿娘了。我不忍心你在宮裏做一生的老姑娘,即使你不喜歡謝潛,過兩年我也會求皇上,許你放還民間。”
娘娘待我情深義重,是改變我一生的貴人,她不像其他主子施舍地對下人好,那些人就像把吃剩的肉丢給狗,喜歡看仆役搖尾巴,娘娘從來是真心實意,把婢子們當人看,設身處地為我着想。想到有一天會離開娘娘,再也見不到她,我的鼻頭就發酸,哽咽道:“娘娘……”
“我只勸你一句,謝潛是一個心計極深的人,上回紫明宮一事你也領略過了,我怕他故伎重演,到頭來你得不償失。”
我喃喃細語:“不會的。”
夜風吹散床紗,燭火搖曳,我剪斷燭芯,偌大的宮室惟有一線月光照亮。聽到娘娘蓋被的動靜,我便重返衣架前,繼續整理百鳥裙,片片羽毛在月光下泛起絲綢般的光澤。我的心裏也有一把熨鬥就好了,回憶起不快,就拿熨鬥燙平,這樣我就能裝作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芥蒂。